千萬兩碎銀的榮光穿越冬天（組詩）

陳赟平

 

雪還沒來

 

雪還沒來

我只好把自己

想象成一片雪

 

這高天遠地的東西

含著淚花

融著喜樂

讓時光的手

揣進歲月的口袋

 

讓它借自己的呼吸

和流淌的血液

飄向更深處

 

落在故鄉的老井

村舍前的樹叉

麻繩一樣的田間小路

 

又隨屋頂向暖的炊煙

不經意飄向清冷的天空

兀自收留夜晚的白月光

 

有些事在下雪前做還來得急

 

親愛的兄弟姐妹

請你們趕在下雪之前

把山坡的羊糞蛋掃完扛回家

把洼地的萎草鏟盡背回家

把玉米田的桿秸砍掉馱回家

 

請你們緊緊攥著

掃把  鐵鏟  鐮刀  麻繩

這些與冬天抗爭的農具

還有  毛驢一兩頭

麻袋三四只  背斗五六個

這些掀起農事熱潮的家什家畜

 

這些農事

我  父親  父親的父親

父親的父親的父親

甚至更遠的祖先

都一一做過

都相繼把羊糞  萎草  桿秸

由母輩們添進土炕洞

燒出整個冬天的暖來

 

這些多年前的事情

在下雪前做還來得急

不然   大雪猛烈

封山封路封地后

那些羊糞蛋蛋

那些萎草團團

那些玉來稈稈

就運不回來了

炕洞里就缺耐燃的柴草

大人娃子就要挨凍

 

因此  多年前熱熱的土炕

是未雪綢繆的見證

是冬天鄉村的鐵律

誰懶得犯了

誰自然遭殃   

 

讓樹木榮耀一些

 

果實不見了

葉子不見了

鳥兒也不駐足了

你承載的整個冬天

被時間掏空了

只剩瘦骨嶙峋一副皮囊

 

唯獨漫卷的冷風

把你搖來晃去

讓你沒了立場

抓不住什么

讓你小小的輕成了世界之重

 

這時候  只有粘連的雪

像童年調皮的孩子

纏住你不放

并把你的脊梁壓彎

 

只有千萬兩銀子

碎成粉齏

裝扮你的世界

令你尊貴和榮耀一些

 

盼   雪

 

如盼可愛的姑娘

她超凡脫俗

天生麗質

臘梅比之遜色

 

她踏空而來

在大地上舞蹈

有銀子的骨骼

月亮的皮膚

炊煙的呼吸

陽光的心腸

 

她被梨花遠遠甩在后面

卻能一眼望穿

要來的春天的新娘

 

父親的天空

 

一場大雪

從父親的天空

紛紛揚揚

下了足足八十年

 

最終回歸父親

覆滿他的頭頂

和他的心田

壓得他

彎了脊背

喘著粗氣

趔趄著挪步

 

父親的頭頂很小

他的心田卻很大

繁衍著陳氏家族的香火

讓兒子們莊稼一樣

生長和收獲了一茬

同樣讓孫子們莊稼一樣

生長和收獲了另一茬

 

一茬又一茬的兒孫們

蓋著雪被過冬    做夢

夢里全是春鳥飛翔的模樣

 

雪花   打開冬天之門的銀鑰匙

 

天空陰霾  冷風嗖嗖

大地冰凍  萬物靜默

 

在這種背景下

一枚雪花

又一枚雪花

它們亮著光

從我頭頂落下

從我眼前閃過

 

我用雙手抓住

這些打開冬天之門的銀鑰匙

然后交給冬天的主人

 

他們依次是

童年 少年  青年  壯年的

男男女女

他們從弱到強的力量

充滿熱情  自信  念想

 

隨著銀鑰匙的啟動

冬天之門徐徐打開

我們一步步

向冬天深處走去

漸漸聆聽到

春芽遠遠的腳步聲

 

雪是我們的親人

 

雪呀  是我們的親人

春夏秋  它遠走他鄉

如今它回到冬天的懷抱

就是回到了家與我們團聚

 

這個世上

叫雪竹  雪梅  雪艷  雪婧

這些名字的女孩很多也很美

她們如同冬天收留的雪花

玲瓏剔透  純白閃亮

 

在兄弟姐妹中

我最愛雪

我創作的筆名

就是雪飛  

它如同我體內的熱血

在我生命的海洋澎湃

它瀟瀟灑灑    自由自在

隨我舞動一輩子

 

我這輩子沒有一個女兒

但回到了冬天的家園

我的女兒鋪天蓋地

她們在我的天空紛紛揚揚   

在我的大地成群結隊

 

我傾聽到

我天仙般的女兒

踏空而來

一聲聲呼喚著我

 

 

感   恩

 

她叫什么名字    

我至今不知道

只知道她是

跟我一個村子的女人

已多年窩居縣城

并一直在我住的小區

當保潔員  也連帶收垃圾

 

我善良的妻子

天天隔窗看著她

為討生活勞作的情景

好像上崗證不離身一樣

她總是蹬著一輛電三輪

來小區上班

先是很邁力地打掃

院子  樓梯  拐角

再就是從一排垃圾桶里

翻撿收拾多少有點價值的垃圾

可是連口罩都不戴

我偶爾碰上

忘不了提醒她戴上口罩

防止傳染  影響健康

她每天如此

很準時  也很投入

妻子不免生出感動和同情

 

那天   妻子把攢了一百多斤的

舊報刊   廢紙箱  空飲料罐

賣給這個五十多歲的女人

這個臉上老涂著炭一樣顏色

也老穿著灰黑色衣服的女人

這個每月只領世界上最低工資      

卻跑得緊笑得歡

認為就已經在天堂里

活著的女人

 

按平常價一斤垃圾四毛零五分

妻子執意把五分拋了

也把零斤頭除了

兩樣加起來不過七八元

女人卻覺得恩重如山

剎那間把難為情

寫在風吹日曬的臉上

她一再念叨

把你們勁大了  勁大了

 

過了一月多

妻子正好去了遠方

我晚上加班回家遲

當我走到家門口

看到門手把上

掛著一袋牛筋面

和一袋富士蘋果

我在疑慮中把東西取下來

開門提進廚房

 

伴著哪里來的東西的念頭

我踅回客廳

趕快打電話問妻姐

她說東西不是她拿的

再問妻侄兒

他們同樣說不知道

最后問遠方的妻子

她說東西是這個女人準備的

 

這個女人在給東西之前

就給妻子打電話了

妻子還沒來及告訴我

 

我頓時感到

兩袋普通食品的價值放大了

它們印證了這個女人如涓涓細流的回報之恩

印證了她細膩的情感

在門手把上閃著良好道德的光芒

 

這個最底層忙碌的女人

把每一角錢都看得金貴

在她樸素的意識里

唯有勞動能獲得報酬

至于別人良善的幫助

她從沒想過

 

這次她遇上了

如同擁有一分良田

收獲了五谷的饋贈

妻子成了她心目中的恩人

她以平凡的細膩

回饋恩人

 

看來   這個底層女人的世界里

仁義的天平從來不傾斜

這幾天

我已分享了她回報的快樂

但是還沒在院子碰到她

我特別希望見到她

我首先對她說的

是“謝謝”兩個字

 

這是我對她的一種廉價的禮節

卻如同在初冬她的心房里

添了一把干硬的柴火

讓她感到作為底層人

在上班族面前

相互之間情義的平等

和自身獲得的尊嚴

 

這一刻

讓她覺得整個世界

都是快樂的

她是初冬最幸福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