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入秋,繁華落盡
院落里的梧桐,又飄下幾片黃葉,打著旋兒,悄無聲息地落在青石板上。它們曾在春日里鮮亮過,在夏陽里繁茂過,如今卻只是靜靜地歸于塵土。我立在窗前,看著這光景,心里忽然覺得,人到中年,便如同這入了秋的樹。
曾幾何時,我們也是貪戀枝頭熱鬧的。將那新置的宅邸,像勛章一般掛在襟前;將那閃亮的車鑰,不經意地擱在茶桌顯眼處;連孩子考了第幾名,得了什么獎,也總要尋個由頭,教旁人知曉。那時節,我們急切地需要一些堅硬的東西來撐持自己,仿佛生命的價值,非得經由他人的目光確認,才能踏實。
可萬物都在流轉。昨日還值兩百萬的房產,今日市場一陣風過,便在心里折了價;那曾引來多少贊嘆的座駕,不出幾年,也成了尋常舊物。至于孩子,他們越是有翅膀,便越要飛向遠空,你以他們為榮的勛章,終會化作牽念的信物,藏在心底,卻再難宣之于口。
于是漸漸明白,中年以前的歲月,仿佛是在做一場熱鬧的加法,拼命地往自己的行囊里塞東西,好教自己看起來豐厚。行至半途,風雨歷經,才發覺那沉甸甸的行囊里,許多竟是負累。生命真正的功課,原來竟是減法。
何謂減法?
是減去那需要靠外物支撐的虛浮底氣。你的房子再軒敞,夜里安眠,也只需七尺之榻;你的車子再迅捷,人生的路途,終究快不過時間。皮囊都留不住,那些叮當作響的虛名浮利,不過是掛在這暫居之所墻上的裝飾,看著熱鬧,卻帶不走分毫。
也是減去那無時無刻需要人見證的渴望。炫耀的目光總是向外的,像一盞探照燈,只顧照亮身外的浮華,卻讓自己的內心陷于一片黑暗與荒蕪。而今,該把這燈轉回來,細細地照一照自己了。
故而,中年的底氣,悄然變了模樣。它不再是你“擁有”什么,而是你“沒有”什么——沒有纏身的病痛,一覺醒來,渾身是松快的;沒有深夜的輾轉,心里是坦然的;沒有無名的焦慮,日子是踏實的。這“無”,竟比年輕時苦苦追求的所有“有”,更來得珍貴,更讓人心安。
這便想起了余華先生的話,他說:“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活著本身,是什么?是清晨一碗溫熱的白粥,是午后片刻無擾的清眠,是能與家人平心靜氣地吃一頓晚飯。是這具體而微的、不必與人言說的安寧。
收回了那四處張望的目光,心便像這秋日的天空,雖然疏朗,卻愈發高了。好好吃飯,好好睡覺,養好身體里那口溫和的氣。當別人還在攀比著上半場的喧騰與速度,我卻獨獨珍惜這下半場的從容與靜默。
人生入秋,繁華落盡見真淳。那褪盡了枝葉的樹干,清晰地伸向天空,每一道紋理都刻著風霜,卻也凝聚著力量。它不再與春夏爭妍,只是穩穩地站著,承接著每一寸日光,每一滴雨露,為了活著本身,安然地,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