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舟求劍的父親——一個七零后農(nóng)民與他的"仇人"兒子
提及父親,你會想到什么?又有什么想說的呢?
謹以此片獻給父親五十五歲的生日。
在我的記憶中,小時候被父親責(zé)罵次數(shù)最多的,倒不是因為我犯了錯,而是由于我的彎腰駝背。
父親是典型的七零后,他們這代人從小挨過餓,吃過苦,受過窮,遭過罪。在物質(zhì)相對匱乏的年代里,全程在父母的打壓下長大。面對環(huán)境和多方面的欺凌,卻沒有多少反抗的余地。也在經(jīng)歷社會巨變的過程中,早早地就學(xué)會了“白手起家”。
他們那代人從小的責(zé)任是,在父母起早貪黑出門勞作后,幫忙安頓好家里,照看好弟弟妹妹們,并且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當(dāng)父母結(jié)束辛苦一天的體力活回到家后,能夠吃口熱乎飯,晚上睡個熱炕。這就是他們的存在所被賦予的最大意義,這樣的生活幾乎伴隨著他們整個的童年時光。
從小我和父親待在一起的時間就很少。我上學(xué),他外出打工,我們一直都各自著忙各自的事。一年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聚少離多,偶爾他難得回來一次,相處不了幾天,他又被重新“召喚”回到工地。偶爾聽到本家大爹反映我在學(xué)校的表現(xiàn)時,便又會劈頭蓋臉的“數(shù)落我一頓”。這樣的時間持續(xù)了很多年,直到現(xiàn)在依舊如此。
提及我與父親的關(guān)系,著實可以用互相不滿、難以融洽來形容。我反感他的固執(zhí)己見、蠻橫無理,而他則認為我愚鈍木訥、一無是處、難堪大任。
中式教育充滿了父權(quán)文化對子女的壓迫。 一個想要通過父親的權(quán)威讓孩子走“正確的路”;一個想要擺脫限制竭力證明“我可以”。中式的父子關(guān)系,像仇人,像君臣,只有生死離別的那一刻才像父子這段將近有一萬點贊的話,可能就是中國大多數(shù)父親與兒子一個縮影吧。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莊稼漢,父親給我印象最為深刻的,就是他的勤苦耐勞。他有著農(nóng)民的樸實善良,同時也有著屬于自己的精明能干和處事智慧。他干活善于會借用巧勁,很少使用蠻力。劈柴時會弄成長短一致的小段,然后一層層擺放整齊。從遠處看宛如藝術(shù)品一樣。家里的農(nóng)具每次使用完畢后,必須要擦拭的“油光锃亮”,并且還要擺放整齊。只要是他打掃過的地方,一定是干凈整潔的。他這個人的特點就是要么不做,要做一定要做好,給人一種強迫癥的感覺。
父親雖不善言辭,卻總在行動中傳遞樸素智慧。記得每逢路邊有維修師傅或勞作的工人,他總會沏一壺茶,拿幾個一次性杯子,送過去讓他們解解渴。他對我說他給別人家干活的時候,也有好心的人家會出來給他送水喝。他告誡過我最多的話是:做人要正直、善良、誠信、活泛、實在。要懂得俯身看見人間疾苦,學(xué)會躬身體察他人不易。
正是在他耳濡目染之下,在火車上遇到丟失手機向我求助的青海大叔時,我會耐心的一遍遍撥打那些他想起來的關(guān)于家人的電話號碼。臨下車之前,本著好記性不如爛筆頭的原則,我又建議他向列車員要來紙筆,把家人的號碼記下來,等他下車后也能準確的撥打過去。在去新疆的火車上,遇到買站票的河南大叔,我會盡量把自己的座位留出來一部分,讓他歇歇腳,緩解長時間久站帶來的酸楚。
所以最好的教育一定是上行下效,言傳身教。父母以身作則的親力親為,絕對勝過言語上的千叮嚀萬囑咐。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種樹者必培其根,種德者必養(yǎng)其心。孩子是父母的復(fù)印件,更是父母生命的延續(xù)。
真正的孝是把父母的缺點和祖上的弊端在自己身上不再重演。完全可以讓整個家族命脈的一些惡因,在我們這一代身上止住。讓它不再延續(xù),同時祖輩的優(yōu)點也要繼承,這才是生命繁衍生息的意義!真正的孝是打破家族輪回的宿命。
楚人有涉江者,其劍自舟中墜于水。他沒有下水去撈,反而在舟上做了一個記號。他說我的劍就是從這里掉下去的,待船到岸,從所刻記號入水,求劍。父母其實就是那把劍,子女就是前行的舟。舟已行矣,而劍不行。愛沒有錯,錯的是愛的方式,心是好的,事是錯的,好心卻辦了壞事,刻舟求劍,焉能得之!
作為子女,我們總是不合格的,長這么大,我發(fā)現(xiàn)竟對他的喜好知之甚少。他還知道我爺喜歡吃甜食,而我卻不知道他最喜歡吃什么。我沒有請他吃過一頓像樣的飯,沒有給他買過幾件像樣的衣服。倒是和他在一起時,每次都是他在結(jié)賬。我和他沒有拍過一張合照。對于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一家人一起拍張全家福。這么簡單的要求,由于種種原因,至今依然還沒有實現(xiàn)。
時隔多年,我似乎讀懂了父親。曾經(jīng)那個少年的脊背已挺得筆直。與那個微微佝僂卻依然辛勞的男人,在時光的兩端遙相呼應(yīng)。或許真正的成長從來不是斬斷與過去的聯(lián)系,而是學(xué)會在理解中承接那些刻著時代印記的愛。如今站在父親的角度回望,我忽然理解了他當(dāng)年的焦慮與憤怒。那個在時代巨變中艱難求生的農(nóng)民,多么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少走些彎路。只是他手中的"劍"——那些來自過去的經(jīng)驗與教訓(xùn),在飛速前行的時代之舟上,早已失去了準星。我忽然明白:有些愛,需要放下執(zhí)念才能看見;有些傳承,只有在打破中才能新生。
或許這就是我們這代人的宿命,既要讀懂父輩刻在舟上的記號,更要學(xué)會在流動的時代長河里,鍛造屬于自己的羅盤。當(dāng)父親的皺紋里盛滿歲月的風(fēng)霜,當(dāng)我的雙肩開始扛起生活的重量,我們終將在某個清晨的麥田里,完成這場跨越三十年的和解。
嗨,親愛的老頭,生日快樂!希望刻在您臉上的皺紋,不要刻進您的心里!
乙巳年 五月廿八日



已有0人發(fā)表了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