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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德恩:分紅(中篇小說)

 

(中篇小說)


高山型

 

錢、錢、錢……除了錢,大哥好象就不會說話了。

可不,他再次起錢,向大姐、小妹和我說:媽如活著,這錢肯定歸我媽所有。自送走最后一位親友,他一直就老鼠玩貓似數(shù)錢、說叨;說叨、數(shù)錢。不知他是試探我們的態(tài)度,還是測試自己的智力,我們不得而知。

但這話傳遞的信息有三:一是媽已死了,那這錢現(xiàn)在應該歸誰?二是錢后媽前加第一人稱代詞我,是否意味著已死的媽媽是大哥一人的,那這錢也就名正言順屬他一人所有,其她兩妹一弟你都離遠,這錢沒你三人的一分。三是媽還活著,因為大哥說了,這錢肯定歸我媽所有。作為兒女,我們誰都希望年過九十的媽媽不僅活著,而且長命百歲,最好千歲。因為她是一棵飽經(jīng)世故的搖錢樹,誰都想遮風避雨中搖兩小錢化。媽活著,那一個多時辰前埋土里的是誰?兩位舅舅和表哥翻山過河,摸黑趕來,按照鄉(xiāng)俗殺雞獻羊,跪靈前痛哭流涕,豈非咄咄怪事!親朋好友送花圈隨禮搭情奔喪吊唁、我給靈前買著擺紙箱糊的別墅彩電、丫環(huán)豪車、手機電腦、不停的燒冥幣等等,全是大哥安排的提前預演?如果他真能讓媽假死真活,或真活假死三五次,那我們姊妹四人必成富翁無疑。

媽三天前就死了,那晚上九點多,床上已躺六七天,水米不進的她雙目緊閉,大張的口中只有呼呼呼的出氣,脈相紊亂無序,時有時無,當我按脈的手指離開她的右手腕時,她睜開雙眼粲然一笑,那是她離開人世前留給我的最后的微笑,之后不到一小時就咽氣了。

媽死了一點都不傷心,盡在剩下的錢上給弟妹使點子,耍心眼,這人天底下少見!快走吧,我們還要準備晚上的包席哩。半個時辰前,我送完舅舅他們進門時,聽兩服務員在諷嘲。表哥和舅舅,看著媽媽的墳頭撩圓,下山坐班車回家了。我進餐廳,大哥也沒問一口水都沒喝的舅舅去哪了,而是大嫂朝我要隨的禮金。

媽媽過世,娘舅家是不隨禮搭情的。我回答道。

小妹瞥一眼大嫂,去衛(wèi)生間了。

困乏、疲累的的大姐,打了個呵欠。她是癩蛤蟆支桌子強撐著哩,因為她退休早,單位在外地,沒人隨禮搭情,大哥反復講的人緣、投資全是針對她的。在他心里,媽媽的死與活,似變成了一支可分期投資的國債或股票,兒女各自的親朋好友搭的禮錢就是本金,你的親友越多持原始股的份額就越大到期分紅就越多,無本生意,穩(wěn)賺不賠。

咱兄妹四人,各有各的人緣哩,你的人緣廣人脈活,給你搭情投資的肯定就多。又一次看完禮薄的大哥,眼真尖,挪開對面的沙發(fā),撿起三張一角的紙幣,吹完塵土,邊看邊說:媽媽過世的化費,我們姊妹四人不賠。帳,已算清楚,剩的錢,就分,那怕我吃點虧,也不能傷了姊妹親情,血濃于水,長兄如父嗎!

我多心了,我將大哥想歪了、看扁了。他不是那種見錢眼紅,不顧親情的人。我鄙視自己,責備自己。然而,接下來他所說的話,著實讓我懵了,思維也呆滯了。雖說大帳算清了,但有些我還要細算哩。你三人放心,我,就是倒貼萬二八千,也不能少弟妹的一分。錢,七天給我媽燒頭期紙時分。……這,本就呆滯的思維,似春雪壓彎的樹枝,再壓,準折。離開媽媽的尸骨才三四小時,這平時丁卯不錯,一言九鼎的大哥,精屁股穿袍子,轉轉太大了。如果沒親朋好友隨禮,我們姊妹不但無錢可分,媽媽是否能夠入土都成了事兒!我真想問問那服務員或外面的打短工者,她們是咋處理這種事兒的。

大嫂揣揣包里的錢,笑了。那錢,是媽媽喪事剩的禮金,不足二萬。

大姐張了張口沒言傳。

小妹失望的嘆了一聲。

猝不及防的變卦,逼得我不得不想起不久前,發(fā)生在媽媽老屋的事兒。

 

那天晚上,大哥進門時天黑了,他戴的似灰似綠的長檐帽壓在眉上,進門不待坐穩(wěn),他拉住媽媽的手連叫三聲未見答應,便陰沉著臉,突兀的問我和大姐道:媽成這樣了,后事你都咋想著哩?

端著茶朝前走的大姐,站住不動了。

大哥盼著媽早死?涮洗好移動坐便器的我,等他的后話。大夫上午檢查完說過,媽雖說不出話了,但五臟六腑運轉還算正常。你一進門,不問病情、吃喝,劈頭就質問弟妹對后事的態(tài)度,這是咋了?怕化錢!想靠媽掙錢?

我和大姐沒言傳。

沒聽到我倆的回話,他抹下帽子,捏住媽的左手一拉讓摸他的臉龐,媽呲呲嘴抽回了手。昏暗的燈光下,他川劇變臉似瞅瞅我,又拉起媽的右手,從他的脖子摸到額顱、下巴直到手指才放開。媽張口想說話卻說不出,因為她自春節(jié)前已說不出話了。

我知道,她想泡腳了。于是,我在木盆中兌好水掇面前,放下茶杯的大姐伸手試試熱冷,將媽的雙腳扶水中邊泡邊搓;我就著昏暗的燈光讀《紅樓夢》。為此,曾挨過不少媽的指責和大哥的白眼,但積習難改,挨就挨,就當鼓勵我多讀書讀好書唄。

媽、媽媽!你看看我,你說話,我是你的大兒子邰中心!大哥捏住媽的右手,一遍又一遍呼道。

媽咳了一聲,望著窗臺怒放的三角梅。

憂憤難抑,狐疑滿腹的大哥,目光如錐,瞄瞄大姐、望望媽、錐錐我。燈光下,一只蒼蠅,似嗅到了他額上的汗香,繞其飛旋,使本就心事重重的他更加煩躁不安。飛轉多時,那蒼蠅終于爬上他的酒糟鼻吸油汗。叭!蒼蠅飛了,他自扇自一把掌。

木林,這到底咋弄的,不足百天,我媽咋成這樣的?手抬不起,話不會說,耳朵都聽不見了。叫我進入另一臥室,大哥撓撓亮如燈泡的腦袋,第三次質問道。

媽成這樣了,你除了望著媽早死,懷疑、質問弟妹,還能干啥?我摁滅煙頭,問道:你說,這不足百天你上天了,還是入地了?

大姐邊我邊說:為了媽,你就忍一忍,木林,……啊?

你記著老大,人活嘴臉樹活皮,城墻活下一锨泥。哼!我甩門出了臥室。

大哥如秋霜剎的蔥葉,蔫了。

媽媽以目示意要睡覺,我雙手抱起放老人車上推臥室抱放床上,大姐扶腿伸直,左手握住腳踝,右手掌按摩左腳底上的涌泉穴三百下,接著右腳。不久,媽媽睡實了,大姐抹抹臉上的汗,我倆退出了臥室。

客廳中踱步的大哥,摳摳鼻、撓撓頭,似有蛆擻。

女娃,你給我說實話,我媽到底咋成這樣的?他又一次詰問大姐道:再說,長子我,也有權力知道真相。

大姐看看我,我以目鼓勵她說。

元旦在這兒分的,兩家一班,每班半月,你老婆和珠珠一班,而她說忙老不來,來了拿上吃喝轉身就走。大姐坦然道:聽珠珠說,大嫂難得在這兒待了一上午,但等她買菜買面回來,媽的手就抬不起了。大嫂說她關上門一直在臥室吊嗓子,也不知道。說完,大姐進屋坐媽床前了。

空氣,仿佛凝固了。

老天爺,我不在不足百天,我媽咋就成這樣了?你太虧我了!大哥怨蒼天,懷疑我,詰難大姐,一遍,又一遍。

不足百天,袁隆平培育的一茬雜交水稻都快成熟了;不足百天,你在國外掙的包專機運回來了。放下書本,眼望窗外,我怒懟道。

大哥不停的勾頭唉唉唉。

三天前大姐告訴我,聽大嫂說,大哥好像去美國了。

夜色沉沉,夜鳥叫著飛過窗前。

我請大仙算過,我媽能……能活九十九……想不到……我媽的工資剛漲過!我媽真過世了,我和你們……姊妹嘛……凡事,人在做,天在看。向來居高臨下,口若懸河的他,驀的變得前言不搭后語,有事藏著掖著一般。但媽漲工資的事他比誰都清楚,他戴上帽子轉身欲走。

“……在做,天在看啊!大姐攔我時說。

我再上前一步,橫他面前,說:你把話說清楚,要不,我就割了你光會叫的騾子舌頭。

你再說一遍…………一聽我的詈言,他咋唬道。

我再說十遍都行,你想聽啥?我的拳頭被大姐一攔砸墻上了。

乘這空兒,大哥搡開門溜了。

 

大姐,你是秫秫面里和辣椒,吃出看不出……”

兔兒不急不咬人,木林。

咬就咬痛,咯他記住。

但愿記住。

把私心當公理講的人,讓他長記性,比讓狗改吃屎還難,大姐。

今晚你把大哥逼得下不了臺。

你知道,我這人,事干哩,錢化哩,就怕被人懷疑,甚至侮辱。

……

媽已睡,電視在熱播《人世間》,我倆邊看邊聊。大姐少有的坦然和勇氣,當時驚得我目瞪口呆,直冒冷汗。多年來就我所見,她這是第一次,也許是唯一的一次冷嘲大哥。大姐小大哥二歲,我小大姐一歲,從小我倆就格外熱絡、親近。她的出生,徹底破滅了江湖術士對媽說的連生二子,家勢必成二龍戲珠,長子或侯或將的黃粱夢。敗家子,你命咋這么牢。聽鄰居說,媽媽成天眼瞪炕上子卷包,餓得哇哇叫的大姐如是說。嫌棄、怨罵中,她掐一把大姐的瘦屁股以解氣。爸爸是秦嶺山脈的務林人,常年和麂子麋鹿羚羊錦雞為伴,有時兩三個月回不了一次家。媽媽日思夜夢的是他的工資,這死鬼咋還不回來,家里快揭不開鍋了。不眨眼望望屋里屋外,她知道自己在說夢話。瞅瞅身邊白白胖胖的大哥,即轉愁為喜,伸手從額顱摸到小雞雞上。我的心疼娃,長大就是個當大官掙大錢、上頓下頓吃席的人。轉眼瞪大姐中牙縫咬出五個字:咋餓不死來。

臘月二十三,爸爸披著一身雪回家了。

管它油燈將頭發(fā)燎成卷卷,數(shù)錢要緊。媽媽先將元角分各自分開,食指在舌尖上舔一下,搓一張,如此反復三四次,數(shù)錢的癮過了,心也放下了,臉笑得象一朵刺梅花。有時,她會盯著爸爸責問:這個月咋少了六角?

爸爸道:買了三包羊群煙二角七,吃了三角的紅燒肉。

媽媽道:咋沒把你吃死

燈光閃爍,她用藍布頭花布頭一層一層邊包錢,邊起一張五角的,對快三歲的大哥說:這是給你的,中中娃,用時媽給你。

你就給我,我要買過年的炮哩。

炮媽給你買。不,頂好叫你劉媽家的順順給你買。快睡覺去,心疼娃。

聽見許愿,大哥張口吞進了爸爸還沒剝凈包皮紙的一顆糖。

媽媽望一眼蜷縮一旁咽唾沫的大姐道:看啥哩,敗家子

我雖是男孩,但也不太討媽媽的歡心,比如有時給我喂奶的她,掀過我,扯過大哥,硬將奶頭塞口中讓狠咂猛咂。噢……又來了個帶把兒的,抓著我的小雞巴逗弄的爸爸,雙眉時而緊鎖時而舒展。冬日的天氣,風硬日短夜長,眼沒睜圓就一天。小年一過,年味一天稠似一天,爸媽臉上的愁云也一天重似一天,年好過月難過,時交三月青黃不接,吃了午飯沒晚湯的日子才是最難熬的。媽媽放三個屁都不敢說臭的爸爸,望望餓昏的大姐,隨聲附和道:一天給一頓飯,聲音還大得扎耳刮子哩,敗家子。

給大哥蒸雞蛋的媽媽道:有要童養(yǎng)媳的攢勁人,送給還能認個富親戚。

爸爸道:取消了。

一聽取消了三字,媽媽瞪著大姐在嘆氣。瞪嘆多日,終于瞪出了自認為兩全其美的妙招:正月十八爸爸回林場上班時帶走大姐,能賣了掙錢頂好;換糧次之;實在不行,白送山里人。

親也不認,免得討吃的要穿的,麻煩死了。媽媽對爸爸說。

你倆太精明了!想把我當呱子哄?寄養(yǎng),還給錢和糧哩,月子里看去時,我就聽出了你的話中有話哩。外婆的指頭戳得爸爸趔趄后退。有本事養(yǎng),沒本事拉扯,你還是人嘛?就是把咯家養(yǎng)的送人,我也要把女娃拉扯大哩。

正月初五回娘家的媽媽爸爸,被外婆罵出門了。

大姐說,外婆的惻隱之心是遠近出名的,過年時來家里找她耍的娃娃,總能從外婆手里得到一顆糖或半個油餅;她的說到做到也是有目共睹的:給鄰村一不生養(yǎng)的夫婦十五元錢和二套衣裳,送掉自己的第五個兒子,扎咐正月十六朝人宗爺?shù)拇缶吮Щ貏偨欢q的她,屎一把尿一把抓養(yǎng),供給上學、節(jié)假日地里干活、雨雪天學著納鞋底拆洗被褥縫衣裳等等,樣樣精通。十六歲外婆過世,大姐被送回。回城后的她在心驚肉跳,吃一頓餓一頓,城邊鄉(xiāng)場上麥草垛中做窩取暖讀完高中,便被批林批孔的浪潮卷向農村,成為最后一批上山下鄉(xiāng)知青。玉米地里鋤草、三伏天鄉(xiāng)場上手捏木杈抖麥子碾場、三九天挑燈修梯田徹夜會戰(zhàn),她門門不落人后。年底決算分紅的唯一憑據(jù),就是記在勞動手冊上蓋著隊長私章的工分,工分的多少,決定著一家人或一個下鄉(xiāng)知青一年中或吃飽或挨餓。在村集體沒任何收入積累的情況下,農民或下鄉(xiāng)知青透支,被生產隊扣減養(yǎng)家糊口的口糧,變成集體的儲備糧,以度二三月的春荒是最有效的管理辦法。就如隊長生氣時說的,你偷懶就從嘴里下手哩。那象現(xiàn)在的股市分紅,企業(yè)發(fā)獎金,地下錢莊洗錢,非吸機構違法斂財、甚至媽媽的喪事結余禮金,都可變?yōu)楣杀具M行投資,而后由大哥手機轉賬或微信付息,他就是先人一步,聰明有卓識。

兩年后的秋末冬初,和大姐同點的知青由父母單位招工返城,爸爸的林業(yè)系統(tǒng),似冬藏等待春天發(fā)芽的林木,沒有消息,偌大的知青點只剩大姐一人。好在高中學工學醫(yī)時學的打針手藝,系住了她的吃飯。給村里頭痛腦熱的人打個針,還可換一碗漿水拌湯和巴掌大一塊饃以推日子。大雪紛飛的三九天寒夜,打完第五個人的退燒針,最后給隊長女兒打罷止痛針披雪回點的大姐,剛進院子,就聞到了焦糊味。廊上抓把蒿柴點著還沒進門,迸頭上的火星引燃了烏黑的濃發(fā),棉布味合著頭發(fā)的臊毛味,悄然飄向大雪飛舞的天空。顧不得屋里的火,她跳下廊坐雪中,雙手不停的朝頭上拍雪,頭上火滅的同時,雪水淚水合著身子骨的熱冷,也暖化了屁股下的皚皚白雪。手扶廊沿趴起再抓把蒿柴點亮,進門對鏡一照,頭發(fā)卷曲,臉上一綹兒白一綹兒黑的她,仿佛伐樁留得太高的樹木,愣怔了。沒有煤爐御寒,暖被窩的電燈泡燒著了鋪蓋。俄頃,被煙嗆得回過神的她,拿洗臉盆一盆接一盆攬雪進屋,一把挨一把捂在冒煙的被褥上滅火。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時交臘月下旬的雪,也趕著和黎民百姓過年一般,紛紛揚揚,越下越大。被褥上的火滅了,但燒剩的鋪蓋雙手一擰,水滴噠噠,沒時間膽怯害怕,顧不上饑餓疲乏,掬一捧雪填口中嚼嚼,挪過桌子、取來镢頭鐵锨頂住屋門,身披燒剩的棉被,蜷縮床上,苦熬天明。這苦熬啥時是個頭啊!有人養(yǎng),沒人親,爸媽眼中的多余人。回鄉(xiāng)下去,外婆過世了,表哥的媳婦已娶進門,日子更難過,那兒都是多余人。媽媽,你不愛我,剛養(yǎng)下捏死多好!大雪紛飛,她心里的解脫辦法也在隨雪紛飛:死,死了尋外婆去,陰曹地府不嫌人多,尋不著當個孤魂野鬼也比活在陽世強。跳下床,抽屜翻出半截蠟燭點亮,對著鏡子,抹凈臉上的黑道兒白道兒,找出背麥子的麻繩,穿過屋梁,挽個綰兒,站凳子上爬進閃身試試,跳下凳子,走出屋子,她對著雪夜喊道:外婆,我尋你來了,等等我!媽媽,我走了。進屋對鏡,她捋順頭發(fā),抻展衣服,爬上凳子,伸脖子繩綰中,踢開凳子,吊在了房中。叭!就在大姐感覺氣短了,眼珠兒上翻的瞬間,老鼠咬的繩子斷了。臨空跌下,她的肋骨,似被凳子的邊角頂折了,疼痛難忍。她伸手取過繩子,彌接有時,咬牙扶床站起,甩三次后又穿過橫梁,抓住繩頭直接挽死,她也乘勁將頭伸了進去,望著腳地的火星,她的慘笑伴著白眼越翻越大,舌頭也越吐越長,成功了,我又要在外婆懷里吃飯睡覺了……騰的,她跌一堆余火中了。掙命摸過繩子一看,風吹日曬雨淋中已用多年的繩子,加之老鼠咬,竟斷成三截,屁股又被火燒得生痛生痛。吊不死,燒死也行,但費時疼痛難挨。于是,她忍痛出門,端盆雪進屋連盆扣上余火,蹭出門坐廊下的雪中等待凍死。煙嗆、饑餓、困乏如山襲來,她頭一歪迷糊了,屁股上的火也被雪浸滅了。折騰半夜,求死不成,不知不覺雞已亂叫,房前的路上響起了沙沙沙的掃雪聲。不一會,找她打針的隊長女兒大鳳推門看見雪人似的大姐,二人抱頭大哭一場。臘月二十三,在隊長夫婦見證下,本就情投意合的大姐和大鳳,向二老磕頭,結拜姊妹,大姐長大鳳三歲為姐,大鳳為妹。那晚,她在干爸家美美吃了頓豬肉燉白菜。咯家的娃娃,和你大鳳妹妹睡耳房子對了。大鳳大大對大姐說。隔日,依照干爸的吩咐,她引著大鳳,雪二十多里,送到家一條過年的豬后腿。媽媽見物心喜,臉上滿是暖意和笑容,特別當她聽了大姐不吃不喝家里的,去大鳳家過年時,激動得沒忍住給了二人五角過年錢,直送到上山的岔路口。此后,大姐和大鳳一個被窩里睡到春暖花開。陽春四月,大鳳陪大姐扛著干爹干娘和村里人湊錢扯布、秤棉花縫的新被褥,從鄉(xiāng)村直赴林場,成了一名育苗拔草栽樹的林二代。前年老隊長過世,大姐披麻戴孝,花圈上書著長女女娃跪挽。她們二人,至今微信視頻聊昨天聊今天,聊兒孫聊吃穿無所不聊。

后來,外婆慢慢生出了用我給她的大孫子,也就是我的表哥換個媳婦的想法,因大舅極力反對,此事未成。大姐細語款款,將外婆告她的和自己親歷的,娓娓道來。

聽得入神的我,時而扼腕長嘆,時而義憤填膺。為外婆為媽媽,為老隊長夫婦和女兒大鳳,更為大姐。

鼾聲過后,媽哼哼唧唧似要尿尿或拉屎,我上床,雙手插她身后交叉一鎖抱起,不待喘氣,一股腥臭中飄酸的味兒嗆肺?屋。大姐伸手一摸,床上全是屎尿,我的雙手也滑溜溜的。揚頭急咳,噴出的湯湯水水空中掉頭后直落扯下臟床鋪,為媽媽擦身子的大姐頭上了。她看看我的難受,說:你抱牢人就成。只見她麻麻利利的在溫水中涮熱毛巾,擰得半干不滴水,從媽的臉上脖子肩胛和后背前胸、直擦到腳趾頭。如此換水五盆擦身三遍,媽媽又在干干凈凈的新床鋪上睡實了。

我倆相視一笑。

大姐,你迷糊一會兒,我去院里透透氣。

一身疲憊,滿臉倦容的她朝我點了點頭。

星空璀璨,冷風颼颼,漫步在闐無人跡的小區(qū)院子,回想著留在這兒的腳印和度過的煙火歲月,吸溜著爸爸從林場帶回栽在樓前的龍柏的馨香,我憶想著那晚和大哥在這樹前的爭辯。大哥,你曾說,你要是星星,一定是最明最亮的那顆;當作家,就要當魯迅、巴爾扎克、列夫托爾斯泰、莫泊桑那樣的作家。聶赫留朵夫為啥總給鄉(xiāng)下人散財給錢哩?你不止一次的這樣感嘆道,象葛朗臺那樣弄錢財太辛苦;最好學乞乞科夫,吃喝有人請,用別人的錢給自己掙錢;對羊脂球見錢不掙你大加貶斥。當聽完我對羊脂球在外敵占區(qū)不失民族氣節(jié)的贊賞,對乞乞科夫和葛朗臺不擇手段,攫他人財物為己有憤恨有加時,你說我傻得不可救藥。特別當我背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等詩后,你更是斜眼一瞟,說那只是順口溜。至此,我意識到,你我雖是一娘養(yǎng)的親兄弟,但對生活、對人生的態(tài)度卻南轅北轍,不盡相同。我記得,咱倆為了忠孝,爭得面紅耳赤。我堅持孝當竭力,忠則盡命,沒有在家對父母一粥一飯?zhí)貏e是臉色上的孝順,為國盡忠那是空話,我試圖以漢文帝劉恒為母嘗藥為例說服你,卻根本沒得到你的認同。而你卻說為國盡忠是大孝。但當我問及和平發(fā)展年代如何為國盡忠時,你瞪我一眼,再三叮囑,每月給媽多給錢就是頂好的孝。我堅守人生應時時如履薄冰;而你卻信奉人生就是一場豪賭或走鋼絲,該走的地方不給別人留余地,理直氣壯的走,不該走的地方想法子過去。最后,你以侮辱我的口吻,說:別讓粉筆末嗆成咽炎,當好山溝溝里的教書匠。當就當唄,能教出個錢學森或袁隆平,那才是為國盡了大忠。可如今的媽媽急的是見你面,叨親情。伺候媽,其實沒啥大事要你勞心傷神,運籌帷幄,啥也別干坐那,媽看見就滿心歡喜,笑口常開。她唯一的所需,就是涼的熱溫、雞蛋攪化摻水蒸熟,撒點芫荽滴二滴香油,一勺一勺的喂吃喂喝、擦身子、抱著勤翻身、別讓壓出褥瘡,一夜四五次的抱著尿尿和指頭摳大便的呵護。對錢,媽似乎也想開了,看淡了:我曾將二百元和泡好的茶放一塊試過,她拿起錢看看,給我裝兜里,端上杯子喝茶去了。她瞅我的眼神似告訴我:對她來說,錢已不如這一杯茶。大哥,媽現(xiàn)在就象風地里的燈盞,說滅就滅,你請高人算的一百歲,那只是騙錢的瞎叨叨,不是一時挨一時的日子。她想你,兄弟姊妹也想你。而你,為啥蜻蜓點水似的亮亮相,講一堆大道理,間或猜忌、懷疑中苛責一番弟妹就再不見人了!難道非要等到你婆娘她們照顧時,你才肯屈尊下顧嗎!媽萬一活不到那一天過世了,你后悔不后悔?她是想你心疼你過了頭,五內俱損引起機能衰竭才耳聽不見口說不出的。她說過,你是為干大事而生的,也每每能干成大事。比如二老的墳地,你陜西寧夏甘肅三省,分別請了三個風水先生,耗時三個多月,最終才落盤卦臺山下。什么地方,百王之祖,萬帝之先的伏羲八千年前仰觀天象,俯察地理和鳥獸之文,畫成八卦,開啟中華文明的源頭區(qū)。僅這一點,媽多次說她夢中都在夸你,左鄰右舍的羨慕、嫉妒,持續(xù)了二三年才止息。人出在墳里,僅這一著,我們家福蔭百代靈兆千年應該沒說的。縣長市長省長,當輩有人出,金銀財寶盆滿缽溢。再比如爸媽的棺木,先油松再鐵尖杉、你收授他人送的嫌質次賣了,最終借給別人批十噸計劃內鋼材之機,暗示那人偷砍了別人家墳地的柏木送你的。二老背著此木入土,身子骨肯定千年不腐萬年完好。你的孝心比天大比地厚。而我,從務林人考入教師隊伍,在畢業(yè)于西北大學化學系、市二中任教的妻子地下床上的威逼利誘下,面壁四年,才自學考了個中文本科,天生一個每天領著三十多個山里娃,在黃土地操場上唱國歌,升國旗的娃娃頭。

夜,涼滲滲的,我上樓推門而入。

大姐仄身她買的真皮沙發(fā)上睡著了。我拿起小被子,蓋在了她腿上。

 

媽媽是過世前三個多月突然說不出話的,看似意外,實乃必然。元旦連著春節(jié),大寒過后是立春。臘八粥一吃,人們心頭一緊,又想起了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的祈愿。天空飛舞的雪花似也年味獨具中提醒人們:過年了、過年了,家家戶戶團圓了。鄰居劉媽的曾孫跟著手機一遍又一遍在唱人們崇敬你,因為你是人祖廟宗;人們仰慕你,因為你開啟華夏文明;人們追隨你的思想,知道尊重自身……”“媽,你聽毛阿敏的《說伏羲》唱得多好。大姐和小妹笑著說了三次,她只哼了一聲。往日聽到歌聲,她會輕哼細唱中說那字正腔圓,那走板跑調了。那天,她非但未加點評,還更顯煩躁焦慮,緊擰的眉毛似膠粘的,散不開,心中壓著磨盤一樣。

媽沒上過學,不識字,可她的情商著實不低。聽大舅說,她年輕時過年耍旱船唱正月里來是新春呀,青草芽兒往上升唉呀嗨,天憑上日月你就人憑上心呀……”,在那三十里山川沒人敢比。大唱革命樣板戲的年月,她看了二次《紅燈記》,就記住了不少唱詞,廚房做飯哼唱不停,不久街道辦事處排戲,她毛遂自薦演李鐵梅,只一句聽奶奶講革命英勇悲壯,卻原來我是風里生來雨里長……”,就令行家刮目相看而被選中,在后來的全地區(qū)文藝調演中獲了二等獎。爸爸若不是每月掙四十二斤供應糧五十二元七角工資、一年一套工服的務林人,作夢都別想娶上這樣的媳婦。

駕馭四個兒女,她的手法嫻熟老道,游刃有余。在我面前每每為大哥叫窮,雖說是主管銷售的副廠長,但沒實權,出力不討好,掙錢不多,常常寅吃卯糧,有時還得她接濟。那象你,兩口子當老師收入穩(wěn)定還年年長,年節(jié)的吃喝,學習不好的學生家長排隊送哩,自己根本不化錢。對此,我三緘其口,任她信口開河,浪語連篇。這樣,她就可以借花獻佛,將我買的過年酒大哥一瓶、小妹夫一瓶,一條煙一掰兩半,每人半條,接著又讓大姐再買。平時我和大姐給的錢,她也是自己留一半給大哥一半,妹夫打麻將的本錢,時不時她也予以接濟。贏了給我分紅。大姐省吃儉用孝敬她的榴蓮、火龍果和糕點等,她也如此分配。大家都吃點,別讓壞了。”“那你讓我姐少買些。聽煩的我,對她如此說。又沒化你的錢,書看得你又呱又傻。節(jié)假日全家團聚完,兒子兒媳婦拎著我和大姐提進門的吃喝一走,媽便使出她的獨門絕技,在大姐和小妹面前不停的數(shù)說大嫂。妖精狐貍精,把咯家打扮得花兒一樣,給你哥連只襪子都不買。念其姊妹親情,姐妹倆一轉歸來,給大哥鞋襪褲衩買了一堆。她邊翻看邊說:把你哥幫扶著,離過我了喂照看你哩。大年三十,她去大哥家過年,必先去衛(wèi)生間,翻尋著為大嫂洗臭襪子臟褲衩。喂是我不穿了要扔的。她笑望大嫂中翻里轉面看看,說:還好好的,我穿。祖宗在供桌上坐穩(wěn),餃子即將下鍋,她便給大哥一家發(fā)紅包打賞。

祝媽媽福樂永享,長命百歲!

愿婆婆千歲千千歲!

婆婆給我多分些!

嚓!冷酒熱錢,碰出了新的年味,也碰出了媽媽的長命千歲和大哥來年的當頭紅運。

那天,媽媽從一起床就心事重重,悒悒不樂。夜里作噩夢或想念大哥一夜沒睡!洗臉只抹了抹紅腫的眼瞼,刷牙戳得滿嘴流血,最愛吃的白水滾蛋花斜眼不掃正眼不瞧。我和大姐哄勸多時,她手指我說:吃不夠的,掇走你吃去,我餓不死。心焦如焚,哎嘿不止的她,手拄黑色彎把拐棍,客廳臥室涼臺廚房廁所找金針銀線似來回尋覓。中心娃哪去了,我的心疼娃快六十天沒見了,中中,你到底去哪了?我的娃出遠門了,離過年還遠著呢,中心,過年你就回來了。她坐沙發(fā)上喝口茶還未咽下,急問推門而入,報告長工資的小妹道:珠珠,你哥到底去哪出差了?后天就整六十天沒見了。哼!咳嗽嗆得茶水噴了大姐一臉。下茶杯踅進廚房,嘭的打開了煤氣灶。聽見響聲,我躥進廚房問道:媽,你餓了,我做你頂愛吃的一鍋子漿水面,那還是你教我的。她一伸手,推得我趔趄后退。粗瞄細瞅,已關的灶她又打開了,反復多次,仿佛那打開關上,關上打開的響聲就能喚回大哥。

望之有時,小妹略含嗔忿的說:媽,你不要拿灶出氣了,不是我二哥買,你還在用蜂窩煤爐子做飯哩。一聽此言,媽走出廚房嘆息著坐沙發(fā)上了。說來也怪,她噙口里怕咽了,掌手心怕絆了,走路拖著怕丟了的大哥和小妹,只要瞅她片刻,生氣的她就會轉嗔為笑,掇上水果、糕點讓其吃美,走時拿些。而給我的,卻是她正月初五離開大哥家,大嫂賜她的蟲蛀霉大豆。嗨!砸碎埋花盆中,化作肥料育花更艷,開得更俊。

篤篤、!篤篤篤!!!手起拐落,她邊敲地磚邊喝斥道:吃干飯的,給我尋你哥去,看書能當飯吃還是當錢使。她將多日的惦記、念想、化為惱恨,潑向我身。

逃出酷屋,放飛自我,下了公交車,疾步慢行在歇緩一冬,蓄勢待發(fā)的櫻花、刺槐、七葉樹等數(shù)百種喬木中,耳聽山寺的梵音,我任釋然的心緒馳騁飛蕩。我感恩你大哥,結婚時,你背著大嫂給我六百八十元,后來,乘我外出進修,大嫂從我妻子手中要回了七百整,回來后惹得她涼我五天。但我對你還是心存感念,沒齒不忘。媽說得對,有了給一斗沒情,餓時給一口救命里。你技校畢業(yè),從工人到技術員、車間負責人再副廠長,一路順風順水步步高升。直至升職統(tǒng)管近二十家企業(yè)的省總公司榮任炙手可熱,你說有十多人競爭的材料分公司副總經(jīng)理,真乃人走時運馬走膘!都怨那價格上的雙軌制,害得你因為私設的小金庫里三十萬現(xiàn)金被盜破案中牽出你貪污、投資大嫂的餐廳偷露稅太多被檢察院控制。因我的無能和過河摸的石頭不硬,讓你在號子里待了近三個月,最后判緩刑二年、交了八萬元罰款了事。那次,我們姐弟仨一思謀,給爸媽編了個善意的謊言:你陪公司老總去美英法德等國考察去了,媽后來知道了真相,但她在誰面前都裝作不知不曉。你曾一日遍游歐盟四國,回來后還送我一件走私的洋垃圾西裝,那衣服我視為珍品,穿了十多年。唯獨這次的出國咋就不同往日,還充滿了神秘和詭異。你代表供職的投融資公司去美國紐約所掘金攬銀,那是全家老小的榮耀,即使你為兄弟姊妹有別墅住有豪車開、為一日三餐吃千年王八萬年鱉而去,但日子的確太多了。中國的5G已連通世界,足不出戶,手掌電腦點擊點擊,照樣可以日進斗金,難道你又擠縫縫中擦傷身子被卡住了?大哥,你一定沒有忘記那位寧夏師傅登卦臺山中給咱倆說的話唄:不管伏羲的前天八卦,還是周文王的六十四卦,最好的就是謙卦。陽卦多陰,陰卦多陽,好變壞,壞變好,出乎一念之間,關鍵看人怎么做。

穿透竹林的斜陽,映照得詩圣杜少陵的漢白玉雕像熠熠生輝,光彩照人。覽遍詩碑,匍匐像前,我牛似的正嚼反咀著詩中的骨肉親情。太陽偏西,望望鱗次櫛比的高樓和紅橋,我淺誦著“……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推門走進老屋。瞥瞥媽企盼的眼神,我開大手機音量,讓她貼耳聽了三遍我和大哥國際長途的十八分鐘電話錄音,那是我和一友港交所深交所上交所瞎聊的。

聽完錄音,她苦澀的笑了笑,那笑比哭還難挨。

日已西沉,余暉斜照,坐在窗口的媽頭不點,眼不眨的望著小區(qū)門口出出進進的每一個人,特別男人。暮色蒼茫,天色漸暗,失望至極的她嘆息加重,啜泣不停,卻仍心有不甘,憧憬著往日的母子會——

……”

……你又化錢買漿水了,我前天叫木林買了十袋哩,走時給你帶些。

一袋就一塊錢,我買了二袋。

吃女娃買的杏仁、毛栗子,我給你做漿水撈面去。此時的她走路腳穩(wěn)步實,完全沒有我或大姐去時的腿痛腰困、沙發(fā)上起身等人攙的無力。油鍋中翻騰的蒜片和辣椒絲紅白分明。!漿水酸菜經(jīng)熱油一激,融合著蒜片和辣椒的香味竄胸沁脾,她舀點雙唇一咂,笑得更加舒心了。瞄一眼鍋里的沸水,她抓起一汆親手搟成切得細細的面條抖放水中,翻滾二次關小火,撈入碗里的漿水酸菜中,再加一勺面湯,澆上先炒好的韭菜,嘗嘗酸咸,雙手掇放大哥面前,便坐對面看著噗噗沓沓兩碗下肚,問道:吃飽了沒?

!大哥野雞叫似的打了個飽嗝。飽得很,媽。

聽到這話,她才放心的走進廚房,嗞嗞刮得鍋響中舀上稠面湯里煮的酸菜糊嘟面,吃下。

穿窗而入的太陽,曬得沙發(fā)上迷糊的大哥臉上在滲汗,她邊給擦汗邊說:掙不下錢,看把人咋掙來。

媽,我自己擦。

把你吵醒了。媽指著茶幾上的二百元錢,說:你給我買藥化的,快裝上,中中。

我有哩,藥不到二十塊錢。

她拾起錢給大哥硬塞。快裝上,我的五七工工資又長了。

你先攢下。

攢到臨死有麻煩哩,你記牢中中,細水,只能長流向一塊地,千萬不可漫灌,你要想法子讓旁人為你多化錢,頂好讓它變成你的。世上頂靠得住的就是錢,我的心疼娃。

媽,這話我小的時候你就教我了,我又傳給你的孫子了。

媽抓一把松仁放大哥手中,說:這,我死了,就放心了。

如此溫馨的母子聚那天沒有再現(xiàn)。

 

滿屋子不停的尋尋覓覓,覓覓尋尋中啊嘿啊嘿嘿的苦笑惱笑澀笑不停,人心驚膽顫,毛發(fā)倒豎,電視不看,一腳踏翻泡腳盆,撇下大姐塞手中的紙巾,一把鼻涕一把淚中咳嗽加劇。太能了……太能了,我的中心娃嗑(又)能下了。……咔、咔咔咔……!聲震電燈搖晃的干咳伴著嗡嗡嗡的耳鳴,接著,媽媽鼻涕中擤出了烏黑的血痂痂,口中唾出的干痰疙瘩也是血色的。旋即,小妹指著我從肛門中摳出的羊糞蛋似的大便驚道:媽的大便中也是血!咳嗽嗆得嘔出帶血的雞蛋糊糊泡蛋糕后,她耷拉著頭,迷糊了。醒后便口說不出、耳聽不見了。當晚,市醫(yī)院的多科專家會診后讓去外地診療。蘭州、西安的兩家醫(yī)院也未查出病因,無法對癥下藥。回家好好孝敬去。大夫對我和大姐如此說。

 

媽媽的一切應該是外婆遺傳的,但她卻將惻隱、憫恤之心全用在心疼過火的大哥身上了,并在對柴米油鹽一日挨一日的操勞、算計中,讓人所固有的自私將此消彌,并衍化成人人為我的私心,還當家訓密傳給了大哥。她雖已年入耄耋,但對自己的身后事早就安頓妥貼。就象她很清楚,如何對四個兒女分別時間分別輕重而精準施策,才能更好的將她們牢牢掌控于股掌之間的一樣。那是媽媽說不出話一年前的臘月初八,我給岳父取回干洗的羽絨服進門不久,小妹電話說媽媽有急事交待讓我立馬就到,大姐一周前抱著孫子,和右腿受傷的姐夫,去酒泉的公婆家四世同堂,給娃過二周歲生日去了。

其實,就在媽媽安頓自己身后事的那年五一,大哥千忙中偷空主持開了個家務會。他大講特講舜帝孝感天地、色難、滴檐水滴的原窩窩,我們孝順媽媽,是給自己積德等至理后,要求各人拿上每月給媽的四百元,和媽的六百共一千元,由大姐、小妹和我,每人半月,全天候同吃同住,伺候孝敬。至于他,已拓荒到主管總公司全盤的常務副總裁,正為在香港上市開盤找關系、跑流程。大嫂領銜的合唱賽已拔全市頭籌,到了決勝全省第一,參加國賽的關鍵時刻。該他掏的錢,辦個存折,存媽名下。只要我媽高興,到時我送每人一部頂時興的華為手機。最后,大哥拉著媽的手,盯著小妹說:取我媽的錢時,我要在場,一定不敢多取。媽望望我和小妹,瞧瞧大哥,喜形于色中似存一絲隱憂。大嫂心勞怒放,光艷照人。一想華為手機,我對大哥崇拜有加,甚至五體投地了。他就是創(chuàng)大業(yè)干大事發(fā)大財?shù)娜恕O﹃栁飨拢拇蟊驾d著全家在一五星級酒店撮了一頓。席間,一瞥大哥的眼神,我立感自慚形穢,給他擦皮鞋都不配。無父尊兄,他說得千真萬確。爸爸過世已十多年了,媽媽百年后一定要竭誠尊兄,對人世間再找不到第二位的如此長兄,如還心存芥蒂,那天理難容,頭腦簡直讓豬糞塞實了。那一刻,我只想剜出自己的心,給大哥乘熱作下酒菜。

激動之余,我仍捏著一把汗,為大姐。果然不出所料,她和媽媽還是碰出了火星。實話實說,在我伺侯的第二個月,媽就不讓取她的錢了,想問原因的我被妻子攔住了。不就錢嘛,我給你。其實,第一輪中我也很少化媽的錢。吃飯,多時在外買著吃。對大姐來說,這事就有點作難了,畢業(yè)于西北農林科技大學林學系的姐夫,家里的長子,父母早年下崗,母親體弱多病,常年靠藥吊命,姐夫贍養(yǎng)是天命。四十五歲病退的大姐,長工短工家政鐘點工,藥店站柜臺餐廳端盤子抹桌子,四處奔波八方出擊,雖掙錢不多卻可貼補生活。耳順之年的姐夫,為了第三部植物學專著,上樹采集一種稀缺植物標本時,跌下摔折右腿,病休在家,大姐打工不再為繼,二人工資滿打滿算六千多元,日子捉襟見肘是家常便飯。為此,兒子放棄了留學德國的佳機,考入林場當了林二代。因此,我和大姐時聚時散,合伙孝敬,她若感覺和媽不鉚時,急呼我出面和稀泥抹光墻。

那天,飯菜上桌,我陪岳父岳母剛要吃飯,手機鈴響不停,妻鐘秀觸屏一聽,電話中響起了大姐的凄聲。我清楚,她和媽拌嘴后在天翠湖邊打電話。那湖水淺處也近三米,冬天又少游人。

快去。岳父第三次催我道:湊空買著吃點。

我向他笑笑,離弦箭似射向馬路了。“……大姐,我馬上到,只要你好,啥事都好辦。毛主席教導我們,人是世間最可寶貴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間奇跡都可以創(chuàng)造出來。你就在路邊等我,大姐……出租車上,我的不停勸慰,惹得其他乘客也替我捏汗,師傅繞道送我到湖邊大姐面前。

今天一早起來就不對勁,走進我睡的房間,翻開被子看看聞聞;提起床單聞聞看看,說臟得不行了;走進廚房提著油桶搖搖,問我買來沒幾天的一桶油咋乘不足一碗了;搟面條只準抓二把面。坐一面館乘等打鹵面的空閑,大姐向我訴說著。頂氣人的是走出廁所,質問我三卷衛(wèi)生紙咋少了一卷。

你咋回答的?

我餓時當饃吃了。大姐破涕為笑。夜晚她睡得太熱身子出汗,墊身下了,剩的在床上。

走出飯館,我和大姐漫步湖邊。望著湖中悠然自在,盡興暢游的水鴨子,她嘆息了一聲。我看見:她灰中透黑的深眼窩被皺褶所包圍,站立山頂,大風似可刮跑的身子更瘦了。比大嫂小三歲的她,乍一看要長其十歲似的。走,媽的覺該醒了,說一聲你回家,咱倆伺侯的日子我唱主角,凡事,你就忍著點,大姐。

大姐道:天底下有親媽把女兒當賊防的嗎!你說我咋忍?

我伸手拋掉她頭上的落葉,說:心上扎著一把刀,只痛不呻喚,那才叫忍,大姐。

她看看我,重復道:心上扎著一把刀,只痛不呻喚,那才叫忍!

我點了點頭。

探春花開,向人們送上了過年的祝福。媽媽安頓好身后事一月有余,春節(jié)即臨。除夕正午,小妹轉達大哥意旨,晚上在他的新宅吃年夜飯。新宅!換新宅咋不吭一聲?怕你身上的粉筆末污染新房了。妻戲謔道。大姐要陪姐夫,我要照顧病入膏肓的岳母,陪伴岳父,都沒去。

比中南海毛主席的臥室好百倍。大年初二,參觀完大哥六室三廳兩衛(wèi)的樓中樓新宅,我嘆道。

更讓我陶醉的是那精致古樸的書房和書櫥中的《二十四史》、《魯迅全集》、《紅樓夢》、《復活》、《高老頭》、《死魂靈》等中外名著。走,牌局三缺一。我伸手想取書讀,卻被一直跟身邊的大嫂擋住了。

毛主席的臥室你看過?小妹問道。

他,被評為優(yōu)秀鄉(xiāng)村教師,人民大會堂表彰罷,組織參觀過。大姐揭穿了我隱瞞近三十年的秘密。

小妹告我和大姐,房子是公司獎勵大哥的。

不打了,二百五白輸了。大嫂不悅的甩牌走了。

按我媽的意愿,從今天正月初二開始,由銀行退休的小妹珠珠一人伺候她,三天年在我這兒過完,還有錢嗎,物價在漲,你們三人,每人每月從四百增至五百,每月一號交給我。我嘛,長子,掏六百;要求很低也很高,不要惹老人生氣,別讓有頭痛腦熱、傷風感冒,讓我媽暢暢快快活一百二十歲。高蹺二郎腿,坐在紅木椅上天南海北打完電話的大哥,吐出口中煙,掏出一個存折晃晃,說:媽,我借你的二萬元和利息,還有我每月給你的,一塊存這折子上。

里外一新的媽媽,勉強笑了笑。

大哥的兒子高舉手機,清唱了一曲《常回家看看》。

大嫂和大哥陰陽相諧的《世上只有媽媽好》,將年氣推向了高潮。

最后,他感情真摯的說:子曰: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

祝媽媽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祝大哥宏圖大展,再發(fā)大財!

將天河液當五糧液猛喝的妹夫,控干瓶中酒高呼道。

華為手機今天能兌現(xiàn)嗎?妻子斜眼一瞪,瞪沒了我想問的話。

……你媽問你讀書能當飯吃還是當錢用,大哥說你書呆子;依我看,再加個書癡你就占全了。離開大哥家,行走在街頭,妻鐘秀道:站書櫥前象釘住的一樣,告訴你書癡,那燙金字的書,是空盒兒。

空盒兒?呆立路邊,我驚訝道。

那樣裝璜門面,得化多少錢?大姐問道。

大姐,那是裝修公司專為有錢人做的存錢用的,錢裝里面擺那兒既高雅大方,又安全,更顯得主人學識淵博。鐘秀邊走邊說:為啥你取書的手被大嫂攔住了,這明白了嗎?

大姐贊道:你知道的真多,鐘秀。

鐘秀道:大姐,我是從書中讀的。

我嗤之以鼻: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大姐抱著孫子路邊下車,鐘秀緊隨其后,看看路邊等待的外甥,給甥孫裝上紅包,說:改日給大姐、姐夫拜年去。

打電話妗子,我接你和舅舅。外甥華強接兒子中說道。

好的。我拍拍他,說:你這學機械制造的高才生,又要搞植物分類,跨專業(yè)太遠了吧!

不遠,舅舅,你不是常說要觸類旁通嗎。不懂的多向我爸請教,文字語言上請你把關。

老舅全力支持。

快回家,別把娃凍了。鐘秀摸摸娃的臉蛋,說。

須臾,下車進入小區(qū),出電梯開門但見,岳父岳母和國外學習的孫女視頻正酣。畢業(yè)于北師大中文系的岳父,任教于一所高校,退休后邊在卦臺山旁一校義務支教,邊發(fā)掘伏羲文化。五年前去村里時從三輪車上掉下摔骨折,雖經(jīng)多次治療和不懈的鍛練可以行走,但年近八十的他,必須有人陪護。岳母畢業(yè)于蘭州大學數(shù)學系,省級重點中學的高級教師。一屁股坐那兒沒動,教x+y四十年。我的女婿,自學考試的本科文憑含金量高啊!時不時,她和鄰居聊天時這樣說。間或和岳父談及伏羲文化或杜甫的家國情懷,便說:人,一輩子要努力做到慎終追遠,真不容易。

謙尊而光更難。岳父拉著她的手,指著門口墻上自書的顏楷立軸說。

岳母看看我和妻子,說:木林、鐘秀,回想起來,我和你爸這對教書匠,這輩子最大的快樂就是結婚五十年多從沒紅過一次臉,更說不上吵架。也就是你爸常說的,夫妻同心,德及子孫。接著,她將自己和岳父的社保卡拍我手上了。

我想推拒,卻被妻子的目光止住了。

岳父笑了笑。

我抹淚中點了點頭。

這是否也算大哥講的入股投資,或媽媽給小妹夫打麻將的分紅本金?誰投誰,誰給誰分紅,月息多少年息又多少最終的利潤分給誰?這念頭如火星一閃,我即掐滅,并自我譴責道:無恥至極!別再玷污由中華優(yōu)秀文化塑造的高貴心靈了。

岳母看我收好社保卡,展頭聞聞茶幾上怒放的迎春花,說:中華文明,是由農業(yè)文明發(fā)展來的,也就是說,它主要是由農民創(chuàng)造的。我和你爸,都是農家子弟,正是一代又一代農民,背著無私的太陽,在同樣無私的黃土地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春種夏鋤,秋收冬藏,豐年吃稠,歉收喝湯的熬光陰,教我們明白了啥叫坦坦蕩蕩做人,踏踏實實干事;啥叫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啥叫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最后,她瞅著我,說:木林,我走后,照顧你爸就靠你了,我知道你能照顧好他。

媽媽,我一定盡心盡力,孝敬好爸爸。當!我跪在了二老面前。

妻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岳母微笑著點了點頭。

半月后,胃癌奪走了她七十六歲的生命。

 

這存單上的二萬三年期存款,前天到期了,你姊妹倆取回鎖喂箱子里,不管我啥時候死了,就用這錢辦事,再不要給你們增加負擔了。小妹急呼我那天進門不久,媽媽從我買的中國紅棉襖兜里摸出一存單,對我倆說:還有死了穿的衣裳,我已套好,到時住胳膊腿套上就對了,喂還是木林扯的綢緞,你和你大姐一針一線縫的。她抬手指了指衣柜和上面的棗紅色木箱。

媽,不要胡說了,我大哥請大仙算過,你頂少要活一百二十歲哩。我們還要靠你跟著大哥發(fā)財哩。我和小妹輪番在勸。

唉的一嘆,她接住我遞的茶杯,喝了二口,說:你大哥那點本事,曉不得用啥上了,聽說在公司掙大工資還有高提成,可為啥三天兩頭就向我一百二百的要錢!該他給我化的一分沒見,買二十塊錢的藥,我給二百,夜晚狗攆雞飛似的跑來,說他連買一袋漿水的錢都沒了,張口就要二萬,十天后本利還二萬四。臨末,拿著半月前珠珠取了還沒來得及存的二萬走了。

小妹去廚房做飯。

媽看著我還想說話,卻張了張口沒言傳,混濁的雙目不停的流淚,我為她一次次擦淚中也想說話,說嘛?說大哥時不時也朝我一百二百的要錢、要煙酒,還夫妻倆踅摸著往包里裝我茶幾上二角五一包的三黃片,問媽,你為啥不把二萬元交我保管?算了,別再落井下石,給時日不多的她心里添堵了。瞅著媽臉上突然增多的褐色斑塊,我鼻子一酸,眼中汪滿了淚水。窗外一聲脆脆的鳥叫,詫醒了我本已木訥的思緒,腦海中迸出了欺詐未成而敗逃的乞乞科夫。外來的不是鬼國產的更是人,葛朗臺夏洛克阿巴貢嚴監(jiān)生我們都能接受,還有錢嗎。媽說過,人生在世,錢是頂靠得住的。

生活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事兒,可用錢擺平。大哥常夸口似這樣說。只要錢在什么事都好辦,但他如果蛋打雞飛人財兩空還惹出事兒,那后果不堪想象。我虔誠的祈福媽媽變成鐵扇公主,將比孫悟空還聰敏的大哥吞入肚中滋養(yǎng)呵護,等云散霾過乾坤朗朗時讓他重振雄風,奮翮高飛;我呼喚長眠于卦臺山下的爸爸顯靈保佑他的寶貝長子;更祈求伏羲爺爺顯圣化兇為吉。否定夢魘般揣度的同時,我眼前閃回著被非法金融機構蒙騙的受害者上訪群體,耳邊回響著一退休警察,因四十萬被騙,猝死總裁辦公室的熱傳。想到此,我汗透衣背,驚悚連連。大哥的夙興在公,心勞日拙,難道與此有關?不!他不是法盲,讀技校時他曾代表全市參加過全省普法比賽,還得過二等獎,這也是媽引以自豪的。不,絕對不會!我再次否定了自己的胡思亂想,聽手摸棕色真皮沙發(fā)的媽媽說叨:“……我這輩子頂對不起的,就是你大姐,從養(yǎng)下就當多余人另眼看,結婚時就給了二百元,再連半截線都沒陪,不是她買,我這輩子連沙發(fā)都坐不上。

我知道,那沙發(fā)是用姐夫的植物學專著獲省部雙獎的獎金買的。

小妹掇著半碗雞蛋糊糊往涼里吹,我從桌柜中取出兩個蛋糕:一個放媽媽手上,另一個給小妹往碗里泡。

媽!大哥好著哩,過幾天就給你拿著金的銀的看你來了。我和小妹,一個勸,另一個一勺一勺喂吃的。

你二人一定把二萬元看好,不要有閃失,讓你都再掏錢埋我,死成鬼我也不安心。吃喝畢,她將箱子鎖的鑰匙給了小妹。

 

來年正月初二,在大哥缺席下,我們全家老少四代,在媽不甚寬展但卻充滿人生百味的老屋,陪她過了人生的最后一個春節(jié)。口不能言耳聽不見的媽媽,笑容燦爛如沐春風,抱著大姐的孫子左親右昵愛不釋手,乘大嫂關門在臥室打電話,其她人里外忙活之際,她將裝有一千元的紅包塞進了外曾孫的兜里。有今天沒明天的她借給外曾孫多發(fā)年錢補償虧欠大姐的!還想推拒的大姐,一看我的瞠目,接過孫子掏出錢裝自己兜里了。忽然,小妹對大家說,那箱子里的錢只剩一萬了。

年氣陡然降溫,大家面面相覷似很陌生,就象經(jīng)別人介紹剛坐一起,還沒找到說事噱頭的一撥生意人。

大姐道:那鎖子不止一把鑰匙吧?

小妹瞅瞅媽看看大家,起了兩個指頭。

那一萬元,媽給我和中心,還有大孫子、二孫子發(fā)年錢,分紅利了。手捏電話走出臥室的大嫂,聲如驢脖子下的響鈴似說道。

媽手杵沙發(fā),想去臥室休息。

大姐扶媽時刷桌下摔碎的酒杯,打破了尷尬。

歲歲平安。

祝媽媽平安歲歲,萬壽無疆!

大嫂說的大孫子二孫子專指她的兒與女。兒子在霍爾果斯口岸做生意,過年未回;女兒因在境外參與電信詐騙,押解回國關在外地。

小妹夫邀我干杯,碰到第三杯,我高舉酒杯,邊喝邊背誦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她們一個個再次愣怔、惴栗。

 

你哥沒出國,他涉嫌經(jīng)濟犯罪,早被司法部門異地控制了。這次是特批給你媽送終來的。

我只覺天旋地轉頭腦脹痛得快要爆炸,想喊發(fā)不出聲,胸口壓著碌碡一樣。折騰多時,妻子扶我坐了起來。夢。噩夢!給媽算過長壽的大仙說過,夢與現(xiàn)實相反。大哥正坐著貴賓艙飛越太平洋載金而歸。我們姊妹住上了他送的別墅;我開著他送的豪車奔馳在大江南北;他背著穿金戴銀的媽媽下了長城又登上了天安門城樓。晚上,我們全家在北京飯店享用著他訂的滿漢全席。

這是事實。第二天,聽完我的說夢,大姐平靜的說。

……大姐,你眼中還有我這個弟弟嗎?這么大的事,你都哄我、瞞我這么多日子,簡直不是一娘養(yǎng)的。他再瞎再壞,得想辦法先把人弄出來。讓大哥在好人不待的那里面受罪,你都高興?

一口氣罵完,我走了。

順湖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繼而我點煙坐凳子上狠抽。

他這次的犯法比上回重,上頭抓得很緊,連誰辦案都打聽不到,我也是昨天聽小妹說的。大姐追上我問道:還有,上次他被判緩刑,交罰款時你給他墊的六七千元,至今給你說過半句人話嗎,當年城里的房價才多少?

沒有。我以實相答。那時城中心的房子,每平米四百多元。

現(xiàn)在呢?大姐不依不饒,緊追不舍。

一萬二千二百元是起步價。我邊答邊問:他借你的一萬多還了嗎?

她抬頭望著天,說:拿一百新的,連喂的十塊舊的都換不來。

 

爸爸墳頭的草隨風搖曳,似在問候久違的兒女。媽媽的墳上泛著淡淡的黃土味兒,未化的紙在冒余煙,大哥上指天中跪地下對入土不足一百七十小時的媽媽一諾千金,剜心剖肺的盡孝已近尾聲。他伸手扇扇煙,對大姐和我說:女娃,你退休早,媽這事沒親朋給你隨禮投資,木林才一千一百五十元,不夠標準,也就是我媽說的,她自己一千二百八十元工資的底線。所以,你倆都沒分紅的資格,但每人一萬元的墳地錢必須出,這才是對爸媽實打實的孝敬。還有多年前三位風水先生看地方的三千、棺材的三萬多、這次近三千的下盤放線打墳填埋撩墳頭、你大嫂手工做的綢緞老衣、三年時請名家撰文、立碑、刻字、逢年過節(jié)用的紙火等等,這些賬中都沒算,長兄我掏。另外,我再請人選個大家的娃娃都能升官發(fā)財?shù)暮玫胤降倪w墳化費,到時再說。薄汗混著紙灰,將大哥的猴腮鼠目,涂抹得陰陽難辯,滑稽詭譎。

買墳地的每人一萬元,十多年前爸爸過世時我們分文沒少掏給他了,而且當時的價格是埋一人五千元,也就是說我們早已買下了埋八個死人的墳地。那多買的六個人的墳墓是給誰的?今天又以此為由朝弟妹再次訛錢,意欲何為!借媽的死身子,在弟妹身上再撈一把?另外,我記得很清楚:十多年前給爸爸燒完三年紙回家,他當著媽媽的面說,買墳地的合同簽好每人一份,但當我多次問他時,他眨眨鼠眼,說:信不過我,你記牢,長兄如父!

出于對大哥的信任,我就再沒問過此事。沒想到今天跪在二老墳前,他竟然自編自導自演了這樣一出令生者瞠目結舌,死者入土難安的當代奇觀。至此,我明白了他說的有些帳還要細算的別有用心。于是,我對他說:用我二十多年前為你花的七千元頂了。

大哥道:……你還為我化過錢?別胡說了,只有我為你化,你那舍得為我化一分。

我鄙夷的一哼,轉眼望著大姐。

大姐道:我媽的另一萬元呢?

啊哈哈……叫你女娃,真沒叫錯,到現(xiàn)在還象個幼兒園的歲娃娃。實話告你,那一萬是我媽給孫子、孫女結婚時搭的禮金。

又是禮金!我內心對他僅剩的一絲憐惜、悲憫,被驚悚、觳觫取代了。

小妹揉揉眼睛,用陌生、異樣的目光望著大哥在暗忖:我要說實話,我要實話實說,再不能讓他當猴耍了。

大姐道:給孫子結婚搭禮,喂就還有木林女兒佳懿的一份哩。

大哥道:佳懿!佳懿……她們四個人給一個女孩子掙錢,房,現(xiàn)在就有二套,留學回國有好工作,還掙大錢。而我,也有過當作家的夢想,但心靈早讓媽教的人生在世,錢是頂靠得住的,你要想法子讓別人的錢變成你的吞噬了。再說,我也愛錢。所以就想弄好多錢,每天看著錢吃飯,在錢里睡覺,再作弄更多錢的夢,想來想去,就先靠爸媽掙你們的,再用小恩小惠弄別人的。但,天不成我!這次判刑被雙開,啥都沒了。孩子也……木林,我狠你……老天爺對你咋那么好啊!

我被這無恥的侮辱驚呆了,呆了好半晌才眨了一下眼睛。

短暫的岑寂過后,大哥道:當著爸媽的面,你都聽清楚,這次喪事剩的錢,全是我和你大嫂、我媽、還有小妹的人緣投資。

你也聽清楚大哥,我不要這人緣投資。夜晚你說就給我大姐沒,跪在爸媽墳前又把我二哥算沒了。你別以為在這兒,你說得比唱的還好聽,到時候我根本得不到一分,還要落一輩子話把哩。小妹望著墳頭,說:媽,我分文不要靠你的死身子掙的啥人緣投資,全給我大哥好了。

我愕然,大姐詫異,因為小妹和大哥是媽媽的掌中寶,向來沆瀣一氣。

大哥道:珠珠,你瘋了……”

大哥,我沒瘋,我說的是實話、真話、也是算數(shù)的話。還有我媽的老衣,喂是我二哥扯的綢緞,我和我大姐縫的,你編謊臉紅不紅?

實話、真話、算數(shù)的話一說完,小妹感到她的頭終于長到自己的脖子上了。

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大姐道:我媽的那份,我們姊妹四個,都應該分點。

大哥冷笑一聲,說:都是我的。這就是我說到錢時,為啥要反復強調我媽的意思,既然是我這個長子的媽,那靠她掙的錢,肯定是我一人的。珠珠,你把話說明了,算你聰明。再說,今日一散,你都還認我這個長兄嗎!肯定不認。他看看我,說:所以,我就做個砂鍋搗蒜,一錘子的買賣。就是判個十年、八年進去了,一想到還有錢在,我心里暢快、踏實。再說,對頓頓吃馓飯、漿水面、舍不得五塊錢拌一碗呱呱,過年才買二斤肉的你們,錢是死的,沒用,不如早點給我。對我,錢比命重要,用處可多了。手機轉賬,還是在這上面簽字壓指印,你們自己決定。他邊說邊從大嫂手里接過三張打印好的還款保證書和印泥盒,等我們接受訛詐。

我瞟一眼那紙條兒,驀地想起有一回給媽送藥時,碰到酒吧老板和陪酒女,拿著大哥喝花酒的視屏和欠費單子,讓媽媽結帳的事兒。

媽、爸,聽見你倆有本事的長子說的話了嗎,在他心里,姊妹親情,就是不停的被他揩油、為他化錢,你倆的死活,更是他訛詐姊妹的機會!惱恨的大姐,手指大哥,說:象你這種頭頂生瘡,腳心流膿,壞透頂?shù)拈L兄,沒,比有好得多。

樹上的麻雀,被大姐揚起的手嚇飛了。

別忘了你向我爸的保證。聽見我咬得咯嘣響的牙齒,鐘秀使出吃娘奶的勁兒,摁住我警告道。我只想讓長臂變成狙擊步槍,抵住大哥的后腦勺,叭的一響,讓他暴尸荒野,任鷹啄狼叼,蛆擻蟲蛀。然而,逝者往矣,我不能為此傷了岳父的心以至讓他對我失望,乃至絕望。

起風了,紙灰隨風飄揚,粘大哥臉上的被大嫂用香巾紙一抹,更顯駭人,甚至恐怖。一只綠背蒼蠅爬那酒糟鼻上,吸油汗。

瞥瞥大哥的悚人怪相,我拉上妻子,起大姐和跟來的小妹,拋卻他竭斯底里錢!錢……錢的瘋狂吼叫,向大路走去了。

 

高德恩,字山行,甘肅天水人。出版《高德恩詩選集》,系《中國書畫報》撰稿人、麥積山石窟藝研所特聘研究員。小說、散文見于《飛天》《朔方》《延河》等。以《文化成就的書法大家——吳善璋》《麥積山壁畫與中國畫的守正創(chuàng)新》《詮釋王羲之的以為書》《玉壺盛春見美襟》《丁尚德——耄耋方顯韶華年》、《屈德洲——書如其人求和善》、《從黃賓虹80求脫談中國畫的守正創(chuàng)新》、小說評論<如果山丹丹皇后》是一面鏡子>等,為主的書畫評論和人物專訪刊發(fā)于《中國書畫報》《人民日報》、《中華新聞報》及《百度》《搜狐》《頭條》等門戶網(wǎng)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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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曉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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