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象 山 鐘 聲
□ 文 子
去大象山時正是晚秋。山路盤曲而上,枯草在石隙間簌簌作響。午前的日光并不烈,溫吞吞懸在天心,像隔著一層勻凈的舊絹,漫山便籠在這般柔和的光暈里。樹多是瘦的,葉已落盡,枝條清矍地指向青灰的天空。偶爾可見兩三枚未凋的柿子,紅得寂寥,在疏枝間靜靜掛著,宛若遺落的念想。
山門古樸,石階被歲月打磨出啞光。踏上去,足音空落落地響起,驚動了檐角的雀,撲棱棱飛往更高處。這聲響反而讓四周更靜了——那是一種蓄滿光陰的沉靜,如沉在深潭之底,幽碧瑩瑩,含著整座山的年歲。抬頭望去,大佛的輪廓自山壁褶皺間隱隱浮現。先是豐圓的面相,繼而是低垂的眼目,豐厚的唇漾著一縷慈悲的弧度。石衣紋如水垂下,靜到極處,卻似在流動。人立得這樣近,卻覺渺遠;并非形貌之遠,而是隔了一條浩瀚的、無法泅渡的時間長河。
光影悄然挪移。正午的陽光懶懶地,斜斜漫過山脊,柔軟地鋪展下來,將佛影收得短而淡,幾乎與巖體融為一色。萬物似乎都失去了濃重的影子,世界顯得真切,卻也單薄。風起來了,細細的一縷,沿崖壁游走,送來遠處柏樹的清苦氣息。幾片落葉從容旋下,輕擦過佛膝,又靜靜墜入山谷深處。
緩步往更高處走。棧道貼著山體鑿出,窄窄的只容一人。木欄被無數掌心摩挲得如包漿,被陽光曬著,泛起微燙的觸感。偶爾駐足,可見對面崖壁上密如蜂房的石窟,幽深如歲月的盲瞳。想那北魏的斧鑿、宋元的丹青,都凝在這片幽暗之中。匠人的呼吸、汗水與對彼岸的遙想,早已揉進巖粉與礦物調和的彩里。如今色彩黯去了,塑像的指尖也偶有殘損,可那神氣猶在——從蓮座的弧線、從飛天衣帶的飄曳間,絲絲縷縷逸出,如同沉睡中的呼吸。
午后,天光漸轉醇和,泛起淺淺的蜜色。立于崖邊平曠處眺望,渭水似一匹怠懶的灰帛,迢迢繞于城郭之外。田野黃綠交錯,村落散落如棋盤閑子。遠山層層疊疊,淡至天際,便與天色化在一處。這景致并不激蕩人心,卻如一帖溫厚的方劑,緩緩安鎮著心神。忽然悟得那些鑿山不止的人——將塵世的祈愿、對永恒的執念,都付與這堅硬的石。石存住了形,卻將魂化在風里,化在流轉的光影之中。人求不朽,而山石與光陰自有其敘說的方式;人不過是偶然的聽者,在某個日影傾斜的片刻,恍惚聽見一兩個音節。
西邊天色漸漸稠濃,滲入極淡的郁金。風里的涼意沉了幾分,貼著石壁緩緩漫上。殿閣的輪廓較白日更清晰了,仿佛從曦光里淬煉出黑實的本質。廊下掃地的老僧已不知去向,青磚地上帚痕細密,干凈如潮退后的沙灘。香爐余燼暗沉,最后一縷煙終于散盡。幾個遲來的香客袖手踱過庭院,影子被拉得細長,斜斜映在墻上,又隨地勢轉折而隱去。
凝望大佛,光線從側面柔柔拂來,在佛的鼻翼與唇邊投下極淡的影,石雕的面容便似有了呼吸的微顫。目光依舊低垂,卻因這光影變幻,添了一脈難以言說的溫潤。這溫潤并非予人的慈悲,而是石頭在光陰里養出的包漿,是千年日照、百年風拭之后,自內里透出的瑩光。人間的祈愿與喧嚷,山下的炊煙與塵土,在這垂目之間,不過如檐角滴落又蒸散的水珠罷了。
鐘聲就在這時響起。
自極高處的殿宇傳來,先是沉沉一記,撞在對岸崖壁上,碎作萬千顫動的金屑;繼而又是一聲,與前音的余韻疊在一起,波紋般徐徐蕩開。整個山谷仿佛成了鐘體,嗡嗡地應和著。空氣似被這聲音滌過,澄澈得可見音紋在暮氣初凝的谷中緩緩推展。枝頭雀鳥靜立,石縫草葉止息,連自己的呼吸也悄悄放輕、放緩,唯恐驚擾這浩瀚的清音。
循聲望去,殿宇飛檐挑起漸深的暖光,檐下銅鈴偶爾一晃,閃出細碎的金星。那鐘聲仿佛有了形狀,如一只無形的手,將散漫的秋光、飄忽的思緒、山間這一日的徘徊,都輕輕收攏、撫平。遠山輪廓在聲波里微微顫動,墨染般淺淺化開。山下炊煙輕漫,然而某種溫厚的人間氣息,已隨聲波隱隱浮升,與山中的清寂交織在一起。
鐘聲漸漸轉弱。末了的余韻細若游絲,在耳際縈回片刻,也化入漸濃的金色里。
靜,又回來了。
但這靜已與午前的空寂不同。它被鐘聲浸透過,被漸黯的天光淬煉過,變得豐厚而沉實,如窖藏多年的醇酒,飲下后,通體皆暖、皆明。立在這靜中,仿佛自己也成了山的一部分,成了石佛垂目下的一粒微塵,在浩瀚的時空里尋到一個妥帖的位置——不掙扎,不企求,只是安然溫存。
【作者簡介】:文子,甘肅山丹人,天之水網專欄作者。曾在《中國作家網》、《甘肅日報》、《甘肅文學》、《張掖日報》、《張掖作家》、《張掖網絡作家》、《天之水網》、《焉支山》、《作家聯盟》、《世界經典文學薈萃》等報刊、網絡平臺發表數篇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