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 積 佛 光
□ 文 子
自天水市區往麥積山門,恰是辰巳之交。晨光初透云層,在山巒間流淌如蜜,溫潤澄澈,毫無焦灼之氣。山門旁的文創小店飄出松墨清香,忍不住踱步進去,但見滿架“天之水”風物——青石鎮紙鐫刻著麥積山輪廓,紋理細膩如真;桐油紙傘上飛天翩躚,裙裾似在風中輕揚;麻布巾子“長安西望,此即天涯”八字,墨跡酣暢如隴上秋色。賣物件的姑娘眉眼彎彎:“從蘭州來的吧?帶著它們上山,佛窟里的故事就跟著下來了。”話音未落,已覺手中物什重了幾分。

仰見麥積山——真真是個“麥積”的模樣!渾圓山體自碧浪林梢涌起,宛若天地間一座巨大的麥垛,在晨曦中泛著金黃。那些密如蜂房的洞窟星羅棋布,棧道云梯勾連其間,恍如天孫織就的瓔珞,垂掛在秋日的襟前。想起蘭州五泉山雖也險峻,終究少了這般縹緲仙氣,不似此處,每一處崖壁都似在吐納千年梵音。
登棧道方知何為“凌虛”。木階深深嵌入崖壁骨骼,每步都踏著千年時光。先往東崖最高處的“會子窟”,但見窟門幽深,內中光影流轉。待雙目適應了昏暗,那對著名的父子塑像便自幽冥中浮現——佛陀抬手欲撫幼子,指尖將觸未觸的剎那,眉間悲憫凝成永恒。泥塑的袈裟褶皺如流水般自然垂落,每一道衣紋都仿佛被千年的時光精心雕琢。那童子蜷在柱后,衣褶如微波蕩漾,面頰的弧度還帶著孩童的豐潤,分明能聽見稚嫩的呼吸混著佛前的檀香。守窟人倚門輕語:“上月十五,月光正照在佛眼上。”忽然怔住——中秋將至,這尊別離千年的父子,可會在月圓夜完成那個未竟的擁抱?洞窟幽暗,唯有佛眼處的微光如星,仿佛真能接引月光。
轉至西崖“拈花窟”,主尊垂目含笑。波髻如水中漣漪,每一圈發紋都細膩如絲,可見當年匠人運刀如筆的功力。泥塑的面容在斑駁彩繪間依然光潔,唇角微揚的弧度,讓整座山巖都柔軟了??唔數谋诋嬰m已褪色,但飛天的身姿依稀可辨——朱砂點染的飄帶在青綠云氣間蜿蜒,金粉勾勒的瓔珞在昏暗光線下偶爾閃爍,仿佛隨時會破壁而出。這神情讓人想起蘭州博物館那尊北魏佛像,只是這里的笑更添幾分人間煙火氣,更像隴南隨處可見的采蕨女子,把溫柔善良都凝在青石里。斜陽從欞窗漏入,給佛身鍍上淡金,恍見千年前匠人最后一鑿落定,抬頭望見麥積山外同樣的秋陽。那光在佛髻上流轉,仿佛時光在此凝固成蜜。
行至“萬佛廊”,才真正領會“東方雕塑館”的真意。千尊泥塑排列如陣,北魏的峻拔、北周的渾樸、隋唐的豐腴,在連續排列的佛龕里溫潤成一部無聲的雕塑史。有位臨摹的畫師坐在馬扎上,宣紙邊的月餅咬了一半。“畫不完啊,”他指著斑駁的壁畫苦笑,“顏色在風里走,追不上。”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西壁的經變畫雖已漫漶,但殘存的松石綠與朱砂紅依然艷麗,供養人衣裙上的金線在斜照中閃著暖暖的光。那些泥塑的菩薩,有的瓔珞層疊如云霞,有的天衣飄逸若飛舉,泥胎上殘存的貼金訴說著往昔的輝煌。

至“私語窟”前,終于走不動了。菩薩與弟子比肩而立,頸項微傾,似在傳遞某個不能驚擾秋葉的秘密。菩薩的面容在暗影中格外柔戀,泥塑的肌膚透著暈淡的光澤,弟子衣袍上的彩繪雖已剝落,但青碧的底色依然清雅如初。檐角鐵馬忽然叮咚,驚起柏樹上的松鼠,抱著松果愣愣看我們這些不速之客。此刻蘭州城里應當正飄著牛肉面的香氣罷?而這里,山下炊煙初起,蒸著新粟糕的時節。兩種人間煙火,隔著群山遙相呼應。
最令人驚嘆的是“釋迦會子”。小沙彌仰面望著佛陀,臉上的稚氣與虔誠被塑刻得如此真切,讓人幾乎忘記這是冰冷的泥土。佛陀的袈裟上,當年彩繪的金線已黯淡,但泥塑本身的線條依然流暢如初??唔數谋诋嫐埰?,飛天們的胭脂色裙裾依然鮮艷,在昏暗的光線中如一抹晚霞,永遠定格在佛國的天空。這些泥塑不只是雕塑,更是將千年前的呼吸與溫度都封存在了這片山崖之中。
下山時天色已變。云絮從山坳里漫出,像在晾曬陳年的棉。將至山腰,第一滴雨正落在鼻尖。起初疏疏落落,繼而綿綿密密,竟真成了煙雨麥積的意境!這雨來得恰好,仿佛千佛同時呵出的氣息,在崖壁間凝結成霧。雨絲斜織,將整座山籠罩在空濛之中,那些剛才還清晰可見的佛窟,此刻若隱若現,平添幾分神秘。
躲進望松亭看雨。雨腳踩在松針上,沙沙如春蠶食桑。滿山石窟在雨幕里漸漸氤氳,化成青綠山水卷上的淡墨暈染。那萬尊佛影在雨中更顯自在。天水之名本自《秦州志》“天河注水”的傳說,這些云中客,不過是回到了水的故鄉。雨水順著亭檐流淌,在青石上濺起細碎水花,宛若千佛的低語在雨中蕩漾。
撐傘的游客陸續聚來。有老嫗從布囊掏出家制月餅,掰開分贈眾人:“棗泥的,甜得很。”那棗泥在雨氣里泛著紫光,確實比蘭州糕點甜得厚實。三個戴笠帽的樵夫歇在亭外,抽煙望著雨幕閑聊:“再過幾天月就圓了。”“今年梨樹結果太多,壓斷枝哩。”他們的中秋與佛窟無關,卻和這座山共著同樣的脈搏。雨聲、人語、松濤,交織成麥積山特有的中秋前奏。

雨漸變毛毛,石階被洗出深赭色,空氣中混著土腥與崖柏的清苦。此時,每一步都踏在濕漉漉的歷史上,如能聽見雨水與千年巖石的對話。山腳岔路口,遇見個賣蘋果的老農。竹籃里的花牛蘋果還帶著枝葉,露珠在絳紫的果皮上打轉。“剛下樹的,”他用粗布擦拭果皮,“中秋前的最后一茬。”買了幾枚握在手中,涼意沁入掌心,果香混著雨水的清甜,讓人想起蘭州街頭也有賣花牛蘋果的,卻終究少了這帶著山氣的鮮活。這蘋果,像是汲取了麥積山的靈秀,在枝頭等待了整個夏天,就為在中秋前與有緣人相遇。
回首再望,麥積山已隱在空濛中,只剩棧道的輪廓若隱若現,如仙人隨手擱置的云梯。某處未及探訪的洞窟里,或許某尊彌勒正透過雨簾,望著這些匆匆來去的香客。雨絲如簾,將山與人隔成兩個世界,卻又以某種微妙的方式相連。
上車,取出新得的花牛蘋果咬下,脆響驚醒了沉思——那甜澀里帶著山泉的凜冽,果肉如蜜似霜,分明是把麥積山的秋都凝在這盈盈一握間了。
未盡的私語,只待中秋月圓之夜,案頭供著的花牛蘋果,手中握著的的青石鎮紙,或將化作黃河與渭水間的綿綿思念。
雨后的麥積存在了記憶深處,而那一剎那的佛光,卻將千佛的身影永遠鎖在了心田。那些佛窟中的微笑、未完成的擁抱、欲語還休的神情,那些精湛絕倫的泥塑、艷麗依舊的壁畫,都化作心頭最柔軟的牽掛。當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麥積山的佛光也將在另一個維度繼續守望——那不僅是照在佛像上的光,更是千百年來不曾熄滅的藝術之光、信仰之光、人間溫暖之光。
【作者簡介】:文子,甘肅山丹人。曾在《甘肅日報》、《張掖日報》、《作家聯盟》、《張掖作家》、《張掖網絡作家》等報刊、網絡平臺發表數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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