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漬空椅
那茶是徹底涼了,瓷碗的邊沿已凝了一層薄薄的白霧,指腹觸上去,涼意便順著血脈悄悄地往心口里鉆。鄰座的老先生方才還在,他慣坐的那張靠窗的竹椅,此刻空了。椅面的竹篾被歲月磨得油亮,中央凹下去一個極服帖的弧度,像一個人長久坐著,將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形狀,溫存地交付給了這無言的物件。他總愛點一壺釅釅的滇紅,喝得極慢,看報,也看過往的人。現在,那杯沿上還印著半個淡淡的唇印,茶葉沉在碗底,靜靜地,不再舒展,仿佛他這一走,連那茶葉的精魂也一并帶走了,只留下些枯槁的、失了顏色的軀殼。
這便是“人走茶涼”最直白的景況了罷。滾燙的沸水沖下去,茶葉在驚惶中翻滾,釋放出一生積聚的香氣與色澤;人聲的喧騰,話語的熱絡,便如同那沸水。可再好的茶,也禁不起光陰這雙冷眼旁觀的手。熱度一絲絲地散到空氣里去,散到窗外市街的嘈雜里去,散到無人顧盼的虛空里去,終于無可挽回地涼透了。這涼,是一種消歇,一種落幕,一種繁華褪盡后裸露出的、清寂的本來面目。那空著的椅子,不再是為某人預留的座位,倒像成了一個小小的、無言的墓穴,埋葬了片刻前猶存的體溫與聲響。
茶館里卻是永遠不缺聲音的。跑堂的伙計提著長嘴銅壺,身子一斜,一道滾熱的水線便凌空注入另一只空碗,激起新茶的香。又有新的茶客來了,他們自然而然地在那空椅上坐下,仿佛那凹陷的弧度生來就是為了契合另一個陌生的軀體。他們談著新近的物價,談著孩子的學業,他們的聲音熱蓬蓬地涌上來,將那點殘留的涼意與空寂,毫不費力地覆蓋了過去。我看著,心里并無多少悲戚,反生出一種近乎殘酷的明悟:這“涼”,竟是一種必要的慈悲。倘若那茶永遠燙著,那座位永遠為離去的人虛設,這人間,豈不成了無處下腳的、滿是舊魂徘徊的廢墟?涼的妙處,正在于它騰空了位置,讓新的熱得以注入;它抹去了痕跡,讓新的故事得以書寫。那半個唇印,那沉底的茶葉,終究會被洗凈,被傾入穢桶,了無蹤跡。遺忘,有時竟是維系這世界運轉的、最溫柔的齒輪。
我的目光,不由地又落回自己眼前這碗涼茶。茶湯是深琥珀色的,沉淀著,澄澈得能看見碗底青花的纏枝蓮紋。我忽然想,這茶涼了,于茶本身,或許并非終結。滾燙時,它的滋味是張揚的,馥郁的,甚至帶些攻擊性的,迫著你去品嘗,去感受那份灼熱的香。而此刻涼了,入口是溫順的、清苦的、回甘卻異常分明的。你才能于那一片澄靜里,品出山野的霧氣,品出采茶女子指尖的濕度,品出炒制時那面鍋壁的微焦氣。人的“走”,或許也是這樣一種沉淀罷。他在時,如沸水沏茶,所有的情感與關系都在那熱鬧里翻滾浮沉,看不真切。唯有他走了,那擾攘的“熱”散盡了,關于他的一切,才開始在記憶的碗底,一層層,清晰地沉淀下來。那些被忽略的細節,那些當時惘然的深意,都要在這片“涼”下來的心境里,才慢慢顯影。他成了記憶里一道沉靜的茶漬,顏色或許不再鮮亮,味道卻滲入了生命的肌理。
窗外,日影又斜了一分。茶館里人聲依舊,是一鍋永遠煮著的、溫吞的雜燴。我端起那碗涼透的茶,慢慢地飲盡了最后一口。涼意順著喉管下去,反倒激出體內一點溫存的暖來。起身離去時,我并未回頭再看那張空椅。我知道,無需多久,便會有溫熱的水,嶄新的茶葉,將它重新填滿。人世的筵席,大抵便是如此,散了,又聚;涼了,又沸。只是那涼過的碗壁,總歸是記著上一次溫暖的呢喃;而新沏的茶,也必將在另一場涼意里,完成它自己一生的、沉默的訴說。這大約便是“走”與“涼”之間,那一點無可奈何,卻又生生不息的禪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