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無情也慈悲
那日整理舊物,翻出一張微微泛黃的借據,紙邊已磨損,墨跡也淡了。我捏著這張薄紙,站在午后的光影里,竟有些恍惚。它像一枚從時間深處打撈上來的標本,無聲地訴說著一段早已沉入記憶湖底的往事。朋友的面容已然模糊,但當年他遞過這疊鈔票時,那短暫一瞬的遲疑,以及眼底一閃而過、被精心掩藏的計算,卻像昨日才發生一般,清晰地烙在心上。也正是在那一刻,我與他之間,有些什么東西,便無聲地碎了。
于是,我忽然徹悟,這世上最銳利、最無情的解剖刀,并非是歲月,而是這人人追逐、人人諱言的——錢。
它是一道無聲的試煉。平日里,多少情誼被包裹在溫文爾雅的辭藻與和煦的微笑之下,顯得那般牢不可破。然而,只需一個“錢”字輕輕落下,便如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那情愿傾囊相助的,他的善意便如冬日里的炭火,不必多言,暖意已自心底升起;而那尋了萬千借口、眼神躲閃的,他往日里所有的慷慨陳詞,便也在這沉默的對照下,顯出了它原本空洞的內里。古人說“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鬧市無人問”,寫的豈止是世態炎涼,更是人性深處那份趨利避害的本能,在金錢這面鏡子前,再也無從遁形。
它也是一味苦澀的清醒劑。人在順境中,周遭總是環繞著和風與暖陽,容易誤以為這世界的運轉,全靠情義與理想。直到囊中羞澀,身處困頓,方才驚覺,許多曾經堅固的夢境,竟如此輕易地被現實擊碎。這時,你才能分辨出,哪些是浮于酒席之上的喧嘩,哪些是沉在心底的真誠。那些在你一無所有時,依然愿意坐下來,與你共一盞清茶、說幾句體己話的,他們的身影,在命運的凄風苦雨中,立成了一座座沉靜的山巒。
由此,我倒生出幾分對錢的敬畏來。它不似人心,曲折幽深,它自有其冷酷的、近乎于自然的法則。它不言語,卻能判決一切;它不動情,卻能揭示最深刻的情感。它讓虛偽的聯結如沙塔般崩塌,也讓真摯的情誼在淬煉后,散發出金子般的光澤。
我將那張借據重新夾回書頁深處,合上書,猶如合上一段過往。我不再為那失去的友情而過多悵惘了。錢,以其冰冷的方式,為我篩選了人生應有的溫度。它教會我,去珍視那些不怕“談錢”的磊落,去感恩那些敢于“借錢”給你的厚重,去成為那個在他人風雪中,愿意送上一盆炭火的人。
這人間萬象,熙熙攘攘,原來最識人心的,竟是這最被詬病的阿堵物。想來,這亦是一種深刻的慈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