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與近
這倒讓我想起巷口那棵老槐樹。它年年開花,香氣沉甸甸的,能壓住半條巷子的塵土氣。我總在樹下遇見那位鄰居,彼此點頭,說些“天氣真好”或“花今年開得盛”之類的話。我們之間,仿佛隔著一層薄而堅韌的紗;這層紗,禮貌地遮掩了許多或許本不必說破的東西。我忽然覺得,人與人之間的來往,多半便靠著這一層紗。若都撕扯干凈,赤誠相對,那景象未必好看,甚或有些殘忍的。
于是又想起古人。莊子在濮水邊釣魚,楚王派兩位大夫來請他去做官。莊子只管握著釣竿,頭也不回,說了一個楚地神龜的比喻:那龜寧愿活著在泥巴里搖尾巴,還是死了被供在廟堂之上呢?大夫們答,自然是寧愿活著在泥巴里。莊子便說:“往矣,吾將曳尾于涂中。”他并非看不起那兩位大夫,他是看不起他們所帶來的那種不自由的生活。他拒絕了他們的“來往”,是為了保全自己世界里那份完整的、無人可輕賤的寧靜。這是一種決絕的、非此即彼的智慧。
然而世間能如莊子這般灑脫的,終究是少數。我們多是常人,困在千絲萬縷的關系里,掙不脫,也懶得去掙脫。有時深夜獨坐,會無端地想起一些面孔,一些許久不聯系,卻也算不得敵人的故人。我們之間,似乎也未曾有過激烈的沖突,只是像兩片浮萍,在時間的流水上輕輕一碰,便又各自漂開了。這疏遠,是自然而然的,像秋日草木的凋零,說不出具體是哪一陣風、哪一場霜所致。這般“不來往”,反倒有一種清寂的美,仿佛一幅留白的畫,余味倒更悠長了。
可還有一種,便是那看得起你,卻終于走散了的。這最是教人惘然。譬如少年時的同窗,曾共用一本書,同分一塊餅,在星空下暢談過不著邊際的理想。那時節,心是水晶做的,通明透亮,毫無遮攔。可后來呢?人海浮沉,各自經歷了不同的風雨,走上了不同的渡口。再相逢時,笑容仍是熱的,手也握得緊,可話到了嘴邊,卻像隔了一層毛玻璃,怎么也透不到對方心里去了。我們并未輕視對方,我們只是被光陰、被境遇,靜靜地改造成了彼此不再熟悉的樣子。這種離散,無關恩怨,只關造化,因而也最是無力。
這么一想,那“看不起你卻仍與你來往”的,倒顯得直白而簡單了。它少了許多曖昧的、牽扯不清的惆悵。它像一盆冷水,固然刺骨,卻能讓人一下子清醒過來,看清自己的位置。你于是知道,在這來往中,什么是可以付出的,什么是必須堅守的。這關系便成了一道清晰的籬笆,你站在里頭,他站在外頭,彼此都安全。
夜更深了,月光薄薄地敷在窗臺上,像一層清涼的霜。我忽然覺得,糾結于他人是“看得起”還是“看不起”,本身便是一件著相的事。你來,我備茶,雖不是頂好的茶葉,卻也清冽;你走,我不送,心中也無風雨也無晴。一個人自身的分量,原不是靠他人的眼光來稱量的。
風終于起了,吹得窗外的樹葉窸窣作響,像無數個悄悄的嘆息。我關上窗,將清冷的月光與一切無謂的思量,都關在了外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