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頁
夜靜得能聽見墨在紙上暈開的聲音。攤在面前的舊臺歷,厚厚一疊是已翻過的,薄薄幾頁是待翻開的。指腹撫過那些密密麻麻的注記,忽然驚覺:人生原是一場緩慢的翻頁。
我們總以為,唯有重要的日子才值得落筆。于是用濃墨圈點,貼上彩色的標簽。婚禮、升遷、孩子的初生、購置棲身之所的吉日……這些紙頁被翻得起了毛邊,注解擠挨得幾乎要漫出格子。它們曾是如此確鑿而堅硬,像投入時間之流的石子,我們深信它們能改變河流的走向。
如今再回望,石子仍在河床,觸感卻變了。婚禮那日的慌亂與誓言,究竟哪句先脫口,哪刻淚先落,都融成了一片溫暾的光暈。升遷時的意氣風發,彼時以為登上人生峰巔,此刻看去,不過是個略高的土坡,坡上風景與他處并無二致。所有曾以為刻骨銘心的狂喜或刺痛,都被時間那只巨大而柔軟的手掌,撫摩得平緩、溫潤,失了扎人的棱角。
反倒是另一些頁,當初幾乎一片空白。
某個無事發生的春日下午,百無聊賴,靠在老家竹椅上。陽光穿過泡桐樹肥大的葉子,在泥地上灑下晃動的光斑。一只蜜蜂嗡嗡地,固執地撞擊著玻璃窗。隔壁傳來母親用井水淘米的聲響,清凌凌的。那一刻,心里什么也沒想,只是覺得困,覺得時光慢得像要凝固的琥珀。那一頁上,干干凈凈。
一個深秋的凌晨,突然醒來,再難入睡。披衣走到陽臺,城市仍在酣眠,街燈在薄霧里吐出昏黃的光暈。萬籟俱寂,只有自己的呼吸聲,一起,一伏。忽然,不知誰家的鴿子“咕”地叫了一聲,那聲音在無邊的寂靜里,顯得格外圓潤、飽滿,像一顆露珠從葉尖滾落,擲地無聲,卻蕩開無形的漣漪。那一頁上,同樣空無一字。
正是這些空白的、曾被輕易翻過的頁,此刻卻從記憶深處浮現出來,帶著比任何濃墨重彩都更清晰的質感、氣息與溫度。它們不指向任何“成就”或“紀念”,它們就是“存在”本身,最原初、最赤裸的模樣。像深海里的潛流,寂靜無聲,卻蘊含著推動生命的真實力量。
我于是疑心,我們是否都弄錯了方向。我們奮力書寫,以為是在創造價值、充實人生;我們恐懼空白,用事務、娛樂與喧囂,將每一寸光陰填得密不透風,仿佛那才是“活著”的證據。我們把人生營建成一座不斷添磚加瓦的宮殿,卻忘了,宮殿之所以莊嚴,正因它有穹頂下的空曠,有回廊間的寂靜,有讓光線流淌、讓聲音回響的——“空”。
記憶是一位沉默的編輯。它常將我們苦心經營的章節悄然淡化,卻把那些無字的、呼吸般的瞬間,輕輕置頂。或許,它比當下的我們更懂得生命的本質。那些看似“空”的頁,恰恰因為未被“意義”填滿,反而容納了最完整的體驗、最純粹的“在”。它們是背景音,是畫布的底色,是樂章中那些看似停頓、實則承托起所有旋律的——休止符。
窗外,夜色漸稠如墨。我輕輕合上臺歷。那最后幾頁未來的空白,在掌中顯得如此輕盈,又如此莊重。
我不再急于為它們預設任何注腳。甚至開始期待,那必將到來的、嶄新的“空白”。或許,就在某個未被計劃的時刻,當我不再尋找意義,只是凝望一片云緩緩游過天際,或是注視一滴雨沿著窗玻璃蜿蜒而下時,生命會以它最輕柔的筆觸,在那空白的紙頁上,寫下唯有心靈才能閱讀的、最深邃的詩行。
而那,或許才是真正屬于自己的、任何風都無法湮滅的故事。


